叶青梧踹开藏书楼木门时,陈腐的墨香混着焦糊味灌进鼻腔。王德发攥着铁锹瘫坐在天井里,脸被火光照得像块半融的蜡,脚边散落的美元残片沾着黑泥。
“救书啊!”老教师郑怀古的嘶吼从火光深处传来,声带撕裂的颤音砸在青石砖上。三小时前这老人还跪在推土机前,额头磕出的血印子凝成暗痂,此刻却抡着浸水的棉被往书架上扑,火苗舔过他灰白鬓角的瞬间,林深看清他中山装第三颗纽扣系错了位置——那是知识分子最后的体面。
“电路总闸在祠堂!”方拓的眼镜腿断了半截,金属支架在颧骨划出血痕。他刚把最后两筐县志藏进枯井,转身就被王德发拽住裤脚:“律师你评评理!陈家说了,谁拦拆迁就扣补偿款...”
林深突然笑了。火焰在他瞳孔里分裂成无数跳动的K线,梁柱坍塌声像极了纽约交易所的收盘钟。他弯腰拾起块带火星的椴木,在积水里“滋啦”划出三道焦痕:“现在救火,每耽误一分钟损失增加十二万七。”他踢开脚边的消防栓盖,铁锈色的冰碴子冻住了阀门,“或者拆了东墙补西墙——用祠堂的楠木梁换书。”
整个院子陡然死寂。房梁爆裂的火星子落进王德发衣领,烫得他跳脚骂娘,人群里却爆出吼声:“祖宗牌位能动吗!”林深把烧焦的椴木丢进火堆,火焰“轰”地窜高半米:“牌位是死的,书里有活路。”
郑怀古的棉被“啪嗒”掉进积水。老人佝偻的脊梁慢慢挺首,火墙上晃动的影子突然有了山峦的轮廓。他走到林深面前,枯手解开错位的纽扣,露出内衬口袋上“云栖镇小学”的褪色绣字:“林先生,你从华尔街来。”老人喉咙里滚着破风箱似的喘息,“告诉我,哪本经济学教材教人拆祖坟?”
瓦当砸落的巨响淹没了回答。叶青梧正用警棍别开变形的窗框,忽然瞥见西侧书架后闪过人影——那人拎的汽油桶印着陈家船运的LOGO,桶底蹭落的红泥和走私案证物室的样本一模一样。
“站住!”叶青梧纵身跃过火沟,却听见身后尖叫。王德发抡着铁锹劈向消防水管,塑料管爆裂的水柱冲得郑怀古踉跄倒地。“不能救!”王德发眼球凸得要爆开,“陈老板说了...救火的算反抗分子!”
方拓的拳头挥到半空停住了。王德发脖颈上那道金链子勒进肥肉里,挂坠是个微型算盘——和海外基金操盘手们桌上一模的鎏金算盘。林深突然攥住方拓手腕,冰锥似的目光刺向藏书楼顶棚:“看清楚了,那根主梁。”
燃烧的椽子缝隙间,青铜饕餮纹在火光里若隐若现。叶青梧倒抽冷气——那纹样和她追查的走私文物编号第七号完全吻合。
火势突然转向。东北角的火焰像被无形的手拨开,露出郑怀古护在怀里的樟木箱。老人蜷在墙角,撕开内衬往箱缝里塞湿泥,哼唱荒腔走板的调子:“...字纸化作白蝴蝶,飞过九重十八阶...”
“他在唱《敬字歌》。”方拓的声音发哽,“我爷爷说旧时读书人捡到带字的纸,要唱着歌送到惜字塔焚化...”
林深喉结滚动了一下。华尔街十年,他见过古董商为明刻本一掷千金,却没见过谁用肉身当防火卷帘。当郑怀古把樟木箱推进地窖时,燃烧的房梁正朝他头顶砸落——
“小心!”叶青梧的警棍脱手飞出,砸偏梁柱的瞬间,火星溅上她肩章。林深拽开老人的刹那,樟木箱盖震开条缝,泛黄的纸页里滑出张照片:二十岁的郑怀古站在藏书楼前,身旁戴眼镜的年轻人眉眼酷似周玄策。
火场突然爆出柴油味。三道火柱从地底喷涌而出,陈昊的狞笑在推土机引擎声中炸响:“给过你们机会了!”叶青梧翻滚着躲开倒下的书架,摸到阀门冻死的消防栓——铸铁表面结的冰晶,赫然是云栖镇从不会出现的六瓣霜花。
方拓突然冲向祠堂。再出来时他肩上扛着祖宗牌位,朱漆木牌在火光里淌血似的红。“楠木梁归你们!”他把牌位“哐当”摔在推土机前,“谁拆梁先过祖宗这关!”
人群凝固了。王家太公颤巍巍摸出族谱要砸方拓,封皮抖开的刹那,王德发名字旁的黑叉像道咒符——那是三年前他盗卖族田时被除名的记号。
“天罚啊...”郑怀古的叹息轻得像灰烬。老人从废墟里扒出半本《云栖风物志》,撕下焦糊的封皮裹住冻伤的脚。当消防车笛声终于传来时,他正把照片残片塞进林深掌心:“告诉周先生,他当年藏的碑帖...在《道德经》第三十六页夹着。”
火光吞没最后一排书架时,林深在消防水柱里闻到海腥味。混在救火人群里的刀疤脸拎着空桶撤退,工装裤口袋漏出的红泥在积水里化开,那颜色和叶青梧截获的走私船底漆完全一致。
凌晨三点,方拓在灰堆里扒出块青铜残片。叶青梧用镊子夹起黏在上面的美元纸屑,放大镜下显出串编码——和林深海外账户的冻结令编号只差最后三位。
“人性天平?”林深着狼牙吊坠的裂纹,远处传来郑怀古的咳嗽声。老人蹲在井台边,就着月光修补《康熙字典》的残页,胶水瓶旁躺着半板消炎药——包装印着陈家控股的药厂名字。
叶青梧突然把警徽摁在井栏上。金属擦过青石的锐响里,她掏出配枪退出弹匣:“明天我去省厅递材料。”弹匣底部沾着抹猩红,像陈露跳楼那晚丝巾的颜色。
藏书楼的余烬在风里旋成黑蝶。林深弯腰捡起片带字的焦纸,忽觉掌心刺痛——郑怀古塞照片时,在他手里划了个字。
血珠顺着掌纹滴在美元残片上,晕开的正是个“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