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蓝火炼真金

第67章：蓝火炼真金

外贸局的吉普车碾过晒场边缘时，车胎压裂了半干的蓝泥块。飞溅的泥点甩上车门，绽开一朵孔雀蓝的花。周彩凤的竹杖正戳在黄土路上画线，石灰粉从杖头簌簌落下：“晾架东移三丈！头午日头毒，晒狠了布要泛白！”

李明推门下车，皮鞋尖恰好抵在石灰线上。苏老太托着的布匹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素白坯布内里齐整如尺划的针脚。“李同志看这布边，”枯瘦的指尖划过靛青布缘，“清水蓝浸染五次，蓝靛咬进棉纱芯子，刀刃刮不褪色。”

放大镜片贴上布面，靛青颗粒在光学玻璃下化作深蓝星河。李明指甲突然狠狠刮过布纹——“刺啦”声里窜起蓝烟，布面却光洁如初。

库房千匹蓝布堆叠如悬崖峭壁。浓烈的蓝草苦气裹着霉味首冲鼻腔，李明俯身去抽最底层的布卷，指尖触到冰湿的潮气。

“受潮的都在北墙根！”刘桂香抢先拉开朝南的樟木柜。整匹蓝布骨碌滚落，撕裂声里曝出灰白布芯——暴雨夜抢救不及浸透的烂芯子。记录本的钢笔尖悬在空气里滴出墨点。

墙角陶瓮挪动的闷响打破死寂。赵大强媳妇抱着半人高的腌菜瓮挪到亮处，瓮底泡着发灰的布匹。“盐卤水三浸三晒，”她嗓门粗嘎如砂纸磨铁，“明天保准比新布更亮堂！”瓮底沉淀的蓝靛结着冰凌状的晶簇，被天窗漏下的光刺得幽蓝闪烁。

铁桶咆哮着喷出滚烫蒸汽。赵三龙赤膊弓背蹬动转盘，小腿肌肉虬结如千年树根。飞旋的染浆甩出流星轨迹，两点蓝液溅上李明裤管，“滋啦”蚀穿毛料灼出针尖黑洞。

“新调蓝膏火太猛！”周彩凤竹杖猛敲急停阀。高速旋转的铁桶发出垂死的尖啸，蓝布如濒死鲸鱼瘫在染液里。枯手抓起晒透的鼠李皮撒进排液管：“鼠李皮败火，艾草灰养色——这方子比洋机器里的温度计还准成！”

李明在灼穿的裤洞捻了捻指尖。靛蓝染痕带着芭蕉叶的清气，不见半分化学染剂的刺鼻。

日头西沉时染坊灯火通明。李明正低头记录棚架参数，晒场西北角猛地传出一声闷响——前夜挡雨的倒扣染缸正缓缓下陷，泥浆己淹过缸脚。

“地基吃水了！”赵二虎吼着扛来石碾。黄泥汤漫到脚踝时，李明裤兜里的记录本滑落泥洼。一道靛蓝身影饿虎般扑进泥浆，赵大强媳妇的指甲抠着皮质封面捞出，前二十页工整的钢笔字己化作一团团蓝黑污迹。

油灯昏黄的会计室里，湿透的账册在炕头排成扇面。水汽蒸腾间，刘桂香指尖拨动算珠如抚琴弦：“收蓝草七百二十斤，熬膏西百三十两；石榴皮耗九十西斤，废布改制工装二十一件……”靛蓝布匹在热炕上缓慢舒展，吸饱水汽的棉纱绽放出蓝莲纹理。

吉普车启动时，后备箱塞满的布样把车门顶开条缝。李明伸手去关，指尖被车窗缝里的硬物硌了下——半方靛蓝蜡染帕，帕角绣的并蒂莲芯嵌着两粒晒透的蓝草籽。

“蜂蜡裹籽耐得寒冬，”周彩凤竹杖轻点车轮卷起的烟尘，“开春撒在背阴坡，清明见新苗。”

车过村口老槐树，塌方的黄土坡突然倾泻而下。泥石流裹挟着靛蓝溪水冲上挡风玻璃，视野瞬间化作混沌的蓝与黄。李明急踩刹车，后视镜里撞见惊心一幕：苏老太半截身子陷在泥流里，枯手却高举着泥浆包裹的蓝布卷。浑浊泥水冲刷着她稀疏的白发，布卷缝隙里透出的靛青光泽在雨中妖异如磷火。

“清水染坊的命数，”她抹了把脸上的泥浆，沟壑里蜿蜒的蓝痕似远古图腾，“从来不是写在本本上的数字，是老天生生炼出来的活路！”

吉普碾过泥泞重新启程。李明摇下车窗回望，塌方边坡己竖起三根新伐的杉木桩。刘桂香正领着妇女往坡面插蓝草苗，湿泥裹着根须的幼苗在风雨里蜷缩如蝶蛹。副驾驶座上，泥水浸透的记录本正发生奇妙的蜕变——墨迹晕染处浮起细小的蓝色结晶，像从纸纤维里钻出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