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火痕

第68章：火痕

省城柏油路蒸腾的热浪舔舐着吉普车底盘。李明抱着半箱蓝布样品踏进外贸局大楼，裤管上针尖大的蓝洞赫然醒目——那日铁桶溅出的染液早己蚀穿毛料，在皮肤烙下芝麻大的蓝斑。汗湿的掌心过浸透泥浆的笔记本，纸页边缘钻出的蓝色晶粒闪着诡谲的光。

样品在办公室漫开一片深海。“色牢度超国标三成，水洗百次不褪色。”李明的汇报被财务科长撞门的声音截断。那人手里的红头文件哗啦抖开：“工业局紧急通报！砒霜残留0.17ppm！”光谱分析图刺痛眼球——暗红色峰值恰卡在出口禁令临界线，像把染血的刀悬在清水村头顶。

清水村晒场正翻涌着青绿波涛。周彩凤的竹杖敲打新架的杉木晾杆：“清明雨淬过头茬蓝草，才染得出正青！”话音未落，泥路上自行车链条炸响。赵二虎连人带车栽进靛蓝水洼：“外贸局封了订单！说...说咱们的布毒死人！”

量杯从刘桂香手里滑落。瓷片混着蓝浆飞溅，泼在黄土地上蚀出蜂窝般的孔洞。苏老太的烟袋锅砸在账本上：“查！从蓝草根查到染缸底！”那本浸过泥水的账册被震开，霉斑在墨迹旁洇开朵朵灰云。

地窖的霉湿气裹着人往下沉。竹杖挑开松动的石板，幽暗中三排陶瓮泛着冷光，瓮身白垩写着“戊寅霜降”“庚辰谷雨”。周彩凤捧出标着“固色膏”的陶罐，罐底灰白结晶凝固如雪。赵二虎突然扑上来夺罐，罐底漏出半截印着骷髅头的塑料袋：“去年冬蓝草冻死大半...我从化工厂弄的砒霜助染剂...”

苏老太的拐杖带着风声劈下！塑料袋被碾进湿泥，骷髅图案在鞋底扭曲变形：“这是要断子绝孙的绝户计！”

地窖支起的酒精灯噗噗跳动。凝固的固色膏在试管里融化沸腾，砒霜测试纸瞬间化作深紫。技术员老陈的镊子夹着晶体：“0.17的数值，根子在这劣质砒霜里——杂质超国标三倍有余！”

墙角陶瓮猛然被竹杖横扫。瓦罐深埋的土层里翻出卷边笔记，1948年秋的褪色纸页上，周秀兰的簪花小楷泅开墨晕：“砒霜虽固色迅捷，实乃竭泽而渔。今以石榴皮、乌柏叶配明矾，色牢耐久更胜毒剂。”泛黄的配方纸飘落，石榴曝晒的火候、乌柏叶研磨的细度、明矾结晶的纯度在霉斑间隙闪烁。

大铁锅蒸腾起橙红雾霭。百斤石榴皮在沸水里翻滚如岩浆，刘桂香抖落乌柏叶粉末的手在微颤，石臼里明矾结晶被碾作雪末。当新调制的药膏泼进染缸，浸泡着超标布匹的铁桶突然发出怪诞嘶鸣——靛青染液竟转作墨黑，桶壁凝结出蜂窝状的蓝霜！

“毒布造反了！”周彩凤耳贴铁桶厉喝。

成捆艾草被苏老太抛入炉膛。青烟裹挟草木清气渗进铁皮，墨黑染液渐渐褪回深海靛蓝。破晓时分启缸，涅槃重生的布匹流淌着孔雀尾羽的光泽。老陈颤抖着手将试剂滴入试管，悬置的红线悄然回落——死亡数字归于无形。

染坊西角新砌的青砖灶燃起幽蓝火舌。赵二虎将化工厂单据投入灶膛的瞬间，火焰骤然蹿高，映亮苏老太刻在杉木柱上的族规：“后世子孙敢用毒染者，宗祠除名，死后不入祖茔！”火焰舔舐的刻痕在木纹里蜿蜒如焦黑的龙蛇。

李明带来的双份订单砸在染台上砰砰作响：海外追加五百匹无毒蓝布，省轻工厅特批的“传统染技研究室”铜牌闪着冷光。当周彩凤枯瘦的手接过聘书时，袖口滑落的小臂布满火燎般的泡痕——那是试药时毒液回溅的烙印。

暮色浸透晾布架的骨骼。刘桂香着新染布匹的边缘，指尖掠过几道奇异银纹——那些被砒霜蚀穿的棉纱纤维在涅槃中竟交错出星轨般的光泽，在渐暗的天光里幽幽浮动，似要将这沾过火与毒的苦难炼作漫天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