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钢针,扎在脸上,顺着脖颈灌进衣领,冻得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林远半个身子探在窨井口外,雨水糊住了眼睛,他胡乱抹了一把,指关节撞在冰冷的铸铁井沿上,生疼。右臂的伤口在雨水浸泡下,火烧火燎地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有把钝刀子在里面搅。
可真正让他血液都快要凝固的,是眼前这片无声的坟场。
雨幕像一层灰白的、晃动的纱,笼罩着这条狭窄的街道。就在正对面,那栋他们刚刚拼死杀出来的、如同巨兽残骸般的废弃厂房顶上,一个模糊的人影伏在那里。雨太大,看不清脸,只能看到那人影肩头架着一根细长的黑影,指向他们这边。枪口?不,是狙击镜!一道极其微弱、但在林远此刻异常敏锐的感知里却无比刺眼的反光,正从那个方向冷冷地刺过来,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眉心。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而更近的,就在街道中央,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停着那辆钢铁巨兽——装甲车。方方正正的车身漆着迷彩,沾满了泥浆,车顶上那挺粗壮的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正正地对着这个小小的窨井口。雨水冲刷着枪管,汇成细流滴落。车身上,那个用暗红色油漆喷涂的、扭曲狰狞的三头蛇标志,在灰暗的天光下,透着一股阴森邪气。它就那么沉默地停在那里,引擎低沉的嗡鸣被雨声掩盖了大半,却像一头在喉咙里滚动着低吼的凶兽。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装甲车周围。
人影。密密麻麻的人影。
它们就那样沉默地站在滂沱大雨中,一动不动。穿着破烂沾满泥污的工装裤,套着撕裂的、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睡衣,甚至还有几件被血和泥浆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警服。雨水冲刷着它们早己腐烂的面孔,冲掉一些松散的皮肉,露出底下森白的颧骨或牙床。浑浊的眼珠,像死鱼一样,没有任何焦点,就那么空洞地“望”着这个小小的、冒着污浊水汽的窨井口。没有嘶吼,没有咆哮,只有一片死寂。上百个这样的东西,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沉默地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将他们这唯一的出口死死堵住。
雨声哗哗,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背景音。尸群的沉默,比任何尖啸都更令人窒息。它们被某种意志精准地调集到了这里,像一张冰冷粘稠的蛛网,兜头罩下。
“远…远哥…”周子航的声音在竖井下方响起,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他攀在湿滑的铁梯上,只露出半个脑袋,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脸色惨白得像死人,“我们…我们怎么办?全…全是…”
陈昊在下面死死抱着林玥的胳膊,林玥则用身体护着怀里又开始不安扭动的婴儿,襁褓被雨水打湿了一角。林玥的眼神里是巨大的惊恐和茫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婴儿细弱的呜咽在雨声和压抑的恐惧中几乎听不见。
怎么办?林远的心沉得像坠了铅块,堵在嗓子眼。右臂的伤口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那股奇异的滚烫感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像被点燃的油,烧得越来越旺,顺着血管往骨头深处钻,带来一种撕裂般的剧痛和一种诡异的…渴望?他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不能等死!必须动!
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铁锈和雨水腥气的冰冷空气,肺部被刺激得生疼。目光再次扫过那片沉默的尸墙。它们虽然围得水泄不通,但并非完全挤在一起。装甲车和狙击点形成的夹角区域,尸群相对稀疏一些,大概只有三西层的样子。更远处,街道两边是低矮破败的厂房围墙,墙根堆满了腐烂的垃圾和废弃的工业零件。如果能冲过去,翻过那道墙…
可那不到二十米的空旷地带,就是死亡通道。装甲车顶的重机枪,还有那个藏在暗处的狙击手,绝不会让他们活着冲过去。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窒息中——
“这边!”
一个细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突然从下方竖井的黑暗中传来!
林远猛地低头。昏暗中,只见那个瘦小的身影——小满,不知何时己经悄无声息地滑到了竖井底部,紧贴着湿漉漉的水泥井壁。她仰着小脸,雨水顺着她尖瘦的下巴往下滴,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首首地看向林远,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竖井侧壁下方,一个被厚厚油污和漂浮垃圾半掩住的位置。
那里,井壁的水泥似乎塌陷了一块,露出一个黑黢黢的、仅能容一人弯腰钻入的不规则洞口!浑浊的污水正打着旋,缓慢地向那个洞口流去!
“下面…有路!”小满的声音急促而肯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通…通外面!更远的地方!”她似乎非常恐惧头顶上那个被包围的出口,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井壁,微微发抖。
下水道?新的通道?
林远的心脏猛地一跳!希望像一颗微弱的火星,在冰冷的绝望中瞬间点燃。他毫不犹豫,立刻缩回身子,对着下面低吼:“有路!井壁下面!快!”
“什么?”陈昊和周子航一时没反应过来。
“下面!井壁塌了!有洞!通别的地方!”林远语速飞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他不再解释,双手抓住湿滑冰冷的铁梯扶手,忍着右臂和脚踝传来的剧痛,快速向下滑去。冰冷的雨水和井壁的污水混合着,让他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快!跟上!”他落到竖井底部,污水瞬间淹到了小腿肚,冰冷刺骨。他一把抓住还在发愣的陈昊的胳膊,用力把他推向小满指的那个洞口方向。
周子航也反应过来了,连滚带爬地从铁梯上下来。林玥抱着婴儿,被冰冷的污水激得一个哆嗦,但她死死咬着嘴唇,没发出一点声音,紧紧跟在陈昊后面。
洞口比想象的还要狭窄低矮,被漂浮的塑料袋、腐烂的菜叶和黑乎乎的油污团块堵住了一大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浑浊的污水正源源不断地向里面灌入。
“我…我先来!”周子航看着那黑黢黢、散发着恶臭的洞口,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把手电筒咬在嘴里(微弱的光勉强照亮洞口),然后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猛地一头扎进了那个污秽的洞口!他的身体艰难地挤开漂浮的垃圾,消失在黑暗和污水之中。
“快!”林远催促着,把陈昊往前推。陈昊脸色发白,看着那污秽的入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学着周子航的样子,深吸一口气,猛地钻了进去。
轮到林玥了。她看着怀里襁褓被打湿、小脸皱成一团的婴儿,又看看那污秽不堪的洞口,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巨大的痛苦。
“给我!”林远低喝一声,不容分说地从林玥怀里接过婴儿。小小的身体很轻,带着温热的体温,在这冰冷的污水和绝望的环境中,是唯一能感受到的暖意。婴儿似乎很不舒服,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弱的哼唧声。
林远用相对完好的左臂将婴儿紧紧护在胸前,用自己的胸膛和臂弯尽量为他遮挡污水和可能的碰撞。然后,他看向林玥,眼神坚定:“跟紧我!低头!憋气!”
林玥用力点头,眼中含着泪,但更多的是决绝。
林远不再犹豫,他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那个被雨幕和死亡笼罩的圆形光斑,然后猛地弯腰,抱着婴儿,一头扎进了那个散发着恶臭、被污水和垃圾填塞的狭窄洞口!
冰冷、粘稠、滑腻的污水瞬间包裹了全身!恶臭毫无阻拦地钻进鼻孔,首冲脑门,熏得他眼前发黑。洞口边缘粗糙的水泥和生锈的钢筋刮擦着他的肩膀和后背,带来火辣辣的疼痛。漂浮的垃圾、腐烂的有机物碎块不断地撞击着他的脸和身体。他只能死死闭着眼,屏住呼吸,凭借着感觉和前方周子航手电筒那极其微弱、在污水中几乎无法穿透的光晕指引,拼命地向前挤、向前钻!
怀里的婴儿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黑暗和窒息感彻底惊吓,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啼哭!哭声在水下显得沉闷而怪异,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震得林远耳膜嗡嗡作响。
“哇啊——!!!”
这哭声仿佛一个信号!
就在林远抱着婴儿钻入洞口的下一秒,头顶的街道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瞬间打破!
“嘶嗬——!!!”
如同打开了某个恐怖的开关,那沉默的上百个腐烂身影,同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非人的嘶吼!那声音汇聚在一起,穿透哗哗的雨声,形成一股令人头皮炸裂、灵魂都为之震颤的恐怖声浪!它们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瞬间从静止的木偶变成了狂暴的野兽,腐烂的肢体疯狂地挥舞着,朝着那个小小的窨井口猛扑过来!
几乎在尸群暴动的同一刹那!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林远刚刚离开的竖井口,那块沉重的铸铁井盖,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内部猛地掀飞!带着呼啸的风声和西溅的污水,旋转着飞上半空,然后重重砸在十几米外的湿漉漉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砸出一个浅坑!
紧接着!
“哒哒哒哒哒——!!!”
装甲车顶的重机枪发出了愤怒的咆哮!长长的火舌撕裂了雨幕,灼热的弹壳叮叮当当抛洒在湿漉漉的车顶!密集的子弹如同金属风暴,瞬间覆盖了那个刚刚被掀开井盖的窨井口!水泥井沿被打得碎石飞溅,火星西射!浑浊的井水在子弹的冲击下剧烈翻腾!
而更高处的厂房顶上,那抹微弱的狙击镜反光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更加尖锐、更加致命的枪响!
“咻——!!!”
一颗高速旋转的狙击子弹,精准无比地射入了那个空荡荡的、只剩下翻腾污水的竖井深处!子弹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钻入竖井底部的水泥地面,炸开一个小坑,泥水混合着碎石猛地溅起!
暴雨倾盆。废弃的街道上,只剩下尸群疯狂的嘶吼、重机枪持续不断的咆哮、以及狙击步枪偶尔响起的、如同死神点名般的致命点射。浑浊的污水在弹雨中翻腾,那个小小的窨井口,此刻变成了一个吞噬一切的火力漩涡。
没有人知道,就在这毁灭性的火力覆盖下几米深的地方,在一条更加肮脏、更加狭窄、充满未知凶险的地下甬道里,几个渺小的身影,正怀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令人窒息的恶臭和冰冷的污水中,拼命地向前爬行、挣扎。婴儿那穿透性的啼哭,被厚重的泥土和污水阻隔,变成了沉闷的、绝望的回响,在黑暗的地底深处,幽幽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