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忠周旋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不过数日,边关的烽火,便再次被悍然点燃。
“报——!”
一声裂帛般的嘶吼划破营地清晨的宁静。
“启禀将军!突厥大军卷土重来,己过黑山,正向我朔方城急逼近!”
传令兵浑身浴血,声音带着濒死的急促与喘息,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众人心头。
帐内空气陡然凝滞。
薛刚霍然起身!
他身上未愈的伤口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遗忘,那双因连日殚精竭虑而熬得通红的眼眸里,瞬间迸射出令人心悸的骇人精光。
“终于来了!”
他低沉开口,语气平静得可怕,听不出半分波澜,却暗藏着即将喷薄的火山。
王忠闻讯,也迈着小碎步颠颠儿地赶了过来。
他一进帐,便挤出那副假惺惺的关切与惊慌:“哎呀呀,薛将军,这…这可如何是好?突厥蛮子竟如此猖狂,去而复返,这这这……”
那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此刻正贪婪地上下打量着薛刚,似乎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慌乱与失措。
薛刚的目光冷冽如冰,仅仅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
这种货色,不配浪费他此刻半分心神。
他大步流星走到帐中巨大的沙盘前,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在朔方周边的每一寸地形之上。
薛葵在一旁早己按捺不住,双拳紧握,手臂青筋暴起,怒声道:“大哥!这帮喂不熟的狗娘养的突厥崽子!上次没把他们打疼打怕,这次竟还敢来送死!末将愿为先锋,与他们拼了!”
“拼?”
薛刚的手指,重重地按在沙盘一处极其狭长的山谷地形之上,指尖几乎要嵌入木石。
“硬拼,只会让我们朔方城仅存的这点弟兄,白白去填突厥人的弯刀!”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沉重。
那一瞬间,薛刚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苏晚晚那清冷如月,却又无比坚定的声音。
“战场之上,匹夫之勇固然重要,但有时候,一颗能洞察人心、算无遗策的头脑,远比十万大军更为致命。”
“突厥此次领兵的将领,若我所料不差,应是阿史那·匐俱。此人骁勇善战,然性情暴躁如火,刚愎自用,极易中骄兵之计。其最常用的战法,便是以其精锐的狼骑进行迅猛无比的中央突破,试图一举击溃敌方阵型,震慑敌胆。”
这些话,如同清泉流响,又似警钟长鸣,清晰无比地在他耳边回荡。
那是她在他身受重伤、意识混沌之际,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断断续续分析给他听的敌情军势。
那时,他以为是弥留之际的梦呓。
此刻,却字字珠玑,清晰得如同神魂烙印!
他甚至记得,苏晚晚纤细的玉指曾轻轻划过舆图,最终停留在一处险要至极的地势上,用带着一丝病弱的喘息声说道:“此处,名为‘一线天’。两山壁立千仞,如刀削斧劈,其间路径狭窄,仅容单骑勉强通过。若能诱敌深入至此,便可……”
“晚晚……”
薛刚的心,骤然剧痛!
那痛楚,尖锐而清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竟要用她的智慧,去谋划一场她再也无法亲眼见证的胜利。
每一次运用她留下的分析与计策,都像是在亲手撕开他那刚刚勉强结痂的伤口,任凭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大哥?大哥!您怎么了?”
薛葵见薛刚神色陡变,眉宇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不由担忧地低声唤道。
薛刚猛地回神。
他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翻涌的无尽悲伤与思念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决绝与森然。
“传令下去!”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威严。
“全军……准备后撤!”
“什么?!后撤?!”薛葵大惊失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哥!我们前番刚打了胜仗,士气正盛!怎能不战而退?这若是传扬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掉大牙!我朔方军的脸面何存!”
王忠在一旁,也立刻抓住了机会,阴阳怪气地尖声道:“哎呦喂,薛将军,陛下可是对您寄予厚望,亲口夸赞您是国之柱石啊。这临阵退缩,畏敌不前,怕是……不太好吧?咱家回去,也不好向陛下交代呀。”
薛刚眼神骤然一厉,如出鞘的利剑般扫向王忠,声寒如铁:“王公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事调度,战场决断,岂容你一个内廷监官在此置喙?!”
“若再多言扰乱军心,休怪本将军军法无情!”
王忠被他那如有实质的杀气一慑,顿时面色煞白,嘴唇哆嗦了几下,终究是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讪讪地闭上了嘴,只是那双小眼睛里怨毒之色更浓。
薛刚这才转向薛葵,语气沉重了几分:“二弟,你冷静点!我们现在这点兵力,你比我更清楚,根本不足以与十倍于我的突厥主力正面抗衡!硬碰硬,那就是以卵击石,拿弟兄们的性命开玩笑!”
他再次指向沙盘上那处名为“一线天”的狭长谷道:“我要将他们,引入这里!”
“一线天?”薛葵凑近沙盘,仔细观察那条蜿蜒曲折、仿佛被巨斧劈开的羊肠小道。
两边是陡峭到几乎无法攀爬的山壁,地势之险恶,让人望而生畏。
“没错。”薛刚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狠厉与算计,“突厥人以为我们接连大战,兵力早己空虚,必然急于求成,想要一鼓作气拿下朔方。我会故意示弱,层层后退,诱敌深入。只要他们那头领阿史那·匐俱,敢带着他的狼崽子们追进这‘一线天’……”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凛冽杀意,己让薛葵瞬间明白了大哥的全部意图。
“大哥,此计虽妙,但……但太过凶险!万一突厥人不中计,或者我们充当诱饵的部队……”薛葵依旧忧心忡忡。
“没有万一!”薛刚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晚晚……她曾仔细分析过,那阿史那·匐俱为人刚愎自用,嗜功如命,最是听不得败将之言。前番在我手中损兵折将,吃了大亏,他定会急于找回颜面,一雪前耻,绝不会轻易放弃追击我们这支在他看来己是强弩之末的‘残兵败将’!”
提及“苏晚晚”三个字,他的心,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绞痛。
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细密的刺。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都压制在冰冷的面容之下:“此战,我会亲自率领一支精锐,作为诱饵,将突厥主力引向一线天。”
“你,则率领我们朔方城所有的主力,埋伏在一线天两侧的山谷之中,待敌军主力尽入,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彻底歼灭!”
“大哥!这太危险了!诱饵的任务,九死一生!还是让末将……”薛葵急声请命。
“不必再说了!”薛刚语气决绝,不容更改,“只有我亲自去,才能让那多疑的阿史那·匐俱深信不疑,才会让他觉得这块肥肉唾手可得!”
“而且,此计环环相扣,我必须亲自把控,确保每一个环节都万无一失!”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在薛葵的肩膀上,眼神中充满了如山般的信任与沉甸甸的托付:“二弟,这一次,我把我们所有朔方弟兄的性命,都交到你的手上了!”
薛葵虎目之中,瞬间盈满了滚烫的泪水。
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如铁,带着泣血的誓言:“大哥放心!只要我薛葵还有一口气在,定不让一个突厥崽子,活着走出这一线天!”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夜,渐深。
朔方的冷风,如泣如诉,吹拂着薛刚身上冰冷的铁甲,猎猎作响。
他独自一人,默然伫立在帅帐之外。
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早己被他体温捂热的梅花玉佩,玉佩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晚晚,你看到了吗?”
“我要用你教我的法子,为你,为我们死去的弟兄们,再讨回一笔血债!”
“你说过,活着,才有希望。我答应你,我会活下去,带着你的期望,带着你的智慧,好好活下去。”
“这一战,我不仅要赢。”
“我还要赢得漂漂亮亮!”
他的目光,穿透沉沉的夜幕,投向远方。
那里,是突厥大军铁蹄踏来的方向,是杀机弥漫的黑暗。
一场由他精心策划、由苏晚晚智慧点亮的绝杀之局,即将在那名为“一线天”的死亡峡谷,徐徐展开。
而薛刚,将用苏晚晚留在这世间最后的星光,与凶悍的敌人,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
他坚信。
苏晚晚一定在某个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智慧,便是此刻他手中最锋利、最致命的剑。
只是这把剑,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剜心刻骨的痛楚,提醒着他永恒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