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晚在书房中枯坐良久,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再由暗转微曦。
一夜未眠,她脑中的风暴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
她不能坐以待毙。
弄清楚皇帝的全部意图和那位据称“最为骄纵”的太平公主的底细需要时间,但皇帝的旨意,显然不会给她太多时间。
眼下,唯有主动出击,寻求一线生机。
抗旨是死路,全盘接受也是死路。
那么,只能“拖”!
用一个让皇帝无法轻易驳斥,甚至会认同的理由。
李承昭的忠诚与能力,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依仗的盾牌。
她深吸一口气,唤来管家:“备轿,我要入宫面圣。”
管家大惊:“将军,此时入宫?可是为了昨日太监所传的……喜事?”
“正是。”
苏晚晚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她必须亲自去,这种事情,任何转述都可能变味,甚至招来更大的祸端。
皇宫,御书房。
苏晚晚(李承昭)一身朝服,跪拜于地,姿态谦恭至极,额头紧贴冰凉的地砖,试图压下心中的狂跳与脑中飞速盘旋的应对之辞。
“臣,李承昭,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上的皇帝年过半百,面容威严,一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察人心,此刻正带着一丝审视落在她的身上。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李将军平身。
昨日天使回报,说将军对朕的赐婚,似乎……另有想法?”
这开门见山的一问,如同一柄重锤,带着帝王的无形压迫,狠狠砸在苏晚晚的心脏上。
她感到自己的掌心瞬间渗出了冷汗。
她强自稳住心神,再次叩首,声音不仅带着刻意压抑的沙哑,更透出一丝她竭力掩饰却又希望对方能察觉的虚弱与疲惫:
“陛下天恩浩荡,将太平公主如此金枝玉叶许配微臣,臣……感激涕零,五内铭感,惶恐不己。
此乃天大的荣宠,臣日夜思之,实不敢轻易辜负圣恩。”
皇帝眉毛微挑,目光锐利了几分:
“哦?既是荣宠,将军何以面带忧色,星夜求见?”
来了!苏晚晚心头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她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庞在烛光下更显憔悴,眼眶适时地泛起血丝,连呼吸都似乎带着几分不稳,声音也带上了几分难以抑制的疲惫与挣扎:
“陛下明鉴!臣非是推拒圣恩,实乃……有苦难言,唯恐辜负陛下厚爱。”
“说。”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却让苏晚晚感到更大的压力,仿佛每个毛孔都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
苏晚晚垂下眼睑,仿佛难以承受帝王的注视,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陛下,臣蒙圣上信任,屡担重任。
此前为揭露逆贼李承佑之阴谋,臣宵衣旰食,耗费心神,己感身心俱疲;
后续整顿京畿防务,处理军中冗杂事务,更是夙夜忧叹,不敢有丝毫懈怠。
长此以往,身体己然……有些亏空。
近来处理军务,时感精力不济,夜间常因旧伤隐痛而惊醒,白日里也偶有头晕目眩之兆。”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皇帝,眼中充满了对自身状态的“坦诚”与“无奈”,以及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
“臣自知,身为武将,当以身许国,马革裹尸亦在所不辞。
太平公主乃陛下最疼爱的掌上明珠,金尊玉贵,娇养深宫。
臣若以如此抱恙之躯迎娶公主,不仅是对公主殿下的极大不敬与怠慢,更是有负陛下对微臣的厚爱与期许。
臣……臣实不敢因一己之身,委屈了公主,更怕因此精力不济,分了心神,耽误了为陛下分忧,为国效力的正事。”
这番话,将“身体抱恙”巧妙地与对公主的尊重、对皇帝的忠诚以及对国家责任的担当紧密联系起来,听上去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皇帝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唯有修长的手指在龙案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叩叩”声,在这寂静的御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敲击着苏晚晚的神经。
苏晚晚继续说道,声音愈发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压抑的哽咽:
“陛下,如今朝局初定,但李承佑余孽未清,边境亦非高枕无忧。
臣……臣有一未竟之志,便是愿倾尽全力,为陛下扫平一切隐患,稳固我大唐江山。
待海晏河清,国泰民安,臣身体亦调养得当,届时再风风光光迎娶公主,方能不负陛下隆恩,不负公主殿下深情。”
她深深叩首,额头触地,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更加沙哑:
“臣恳请陛谅臣的一片赤诚之心,容臣一些时日,先将这有用之身,全身心投入到为陛下效力,为国尽忠的大业之中!
待臣完成夙愿,必不负圣命!”
这番话,将个人婚事完全置于国家大义之下,将拒绝的姿态,巧妙地转化为了更高层次的忠诚与奉献。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良久,那敲击声停下。
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意味:
“李爱卿,你可知,太平……是朕最宠爱的女儿?朕不愿她受半点委屈。”
苏晚晚心中猛地一紧,头垂得更低,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惶恐:
“臣知晓,陛下。
正因公主殿下是陛下的心头肉,臣才更不敢以病弱之躯,草率行事,唯恐因臣之疏忽,委屈了公主殿下,辜负了陛下对臣的一片慈父之心与深重托付。”
皇帝看着跪伏在地的“李承昭”,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沉吟,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他何尝不知李承昭近来劳苦功高,也清楚朝中确实还有些手尾要收拾,边境亦需得力干将坐镇。
李承昭这番说辞,可谓滴水不漏,既全了他的帝王颜面,也表达了拳拳“忠心”。
半晌,他才缓缓道:“也罢。”
皇帝终于松口,语气中听不出是信了七分还是三分,
“朕一向赏罚分明,也体恤忠臣。
你既有此为国之心,朕亦不愿做那强人所难之君。
你所虑者,不无道理。”
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
“你既有此心,朕便允你所请,将婚期暂缓。”
一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瞬间席卷了苏晚晚,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嘴角的上扬,连忙死死咬住舌尖,用疼痛来保持清醒,指尖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
面上依旧是一片惶恐与感激交织的恭敬,深深叩首:
“陛下圣明!隆恩浩荡!臣……叩谢天恩!”
“不过,”
皇帝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太平的婚事,朕是真正放在心上的。
你为国操劳,朕都看在眼里,但身体也要顾惜。
这‘暂缓’,并非遥遥无期。
朕给你……一年时间。”
他看着苏晚晚,眼神深沉,仿佛看透了她所有的伪装,又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一年之后,朕要看到一个神采奕奕的李将军,而不是一个病弱之臣。”
一年?
苏晚晚心中飞快计算着,一年时间,变数太多,但总比立刻被绑上花轿要好千万倍!
这是她用尽心力争取来的喘息之机!
“待你所言‘未竟之志’完成,身体康健,朕希望看到一场盛大的婚礼。”
皇帝的语气不容置疑,
“太平那边,朕自会安抚。
你且安心办好你的差事,莫要让朕失望,也莫要让公主久等。”
“臣,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不负公主殿下!”
苏晚晚再次叩首,声音因激动和后怕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颤抖。
走出御书房,殿外的冷风一吹,苏晚晚才察觉到自己双腿几乎己经麻木,虚软无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冰凉的衣料紧贴着肌肤,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抬头望了望微曦的天空,深深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几乎要将胸腔中所有的郁结与恐惧都吐出来。
暂时……是拖延过去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完全散去,皇帝最后那几句话,尤其是“一年之期”和“莫要让公主久等”,又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大山,重新压回她的心头。
皇帝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他似乎……也并不反对这个“暂缓”,只是原因不明。
一年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如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顶。
她知道,这绝不是结束,仅仅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考验,远比今日御前应对更为凶险,还在后面。
她必须争分夺秒,尽快找到更彻底的解决办法,否则,一年之后,她和李承昭的未来,依旧岌岌可危。
而那位素未谋面,却己被皇帝盖章“最宠爱”的太平公主,又会是这场生死博弈中怎样的一个关键棋子?
苏晚晚闭了闭眼,只觉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