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名白莲教的基层首领连同他们的家眷,被大秦船队的船只像丢弃货物一般扔在了这片名为尤卡坦的半岛上。
船只离开时,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海滩上,只剩下他们,还有几袋粮食,以及每名成年男子人手一把的铁制刀枪。
朱高煦本来什么东西都不想给这群就会造反的白莲教头目,但是他之前还说过给个“白莲教特区”的地方,如果不给一些简陋的物资,这“特区”的面子也挂不住,所以只能给了一些简陋的武器,给了一点粮食补给。后续完全靠他们自己想办法。
湿热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自中原的汉子们,何曾见过这般景象?参天巨木的树冠遮蔽了天空,阳光被切割成破碎的光线,稀稀拉拉地洒在腐烂的叶子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腥甜与腐臭混合的气味,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那是植物腐烂和未知沼泽散发出的“瘴气”。
一个来自南方的首领,见识稍广,此刻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他喃喃自语:“此地,比之大明最南边的瘴疠之地,还要凶险十倍”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妇人便崩溃地哭嚎起来,她的孩子被不知名的蚊虫叮咬,手臂上已经红肿了一大片。绝望的情绪像是瘟疫,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几个时辰前,他们还是在大明境内呼风唤雨,蛊惑一方的香主坛主,此刻却成了这片蛮荒丛林里的弃儿。
“哭什么!都给我闭嘴!”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炸在众人耳边。
马岚站了出来。
“砰!”
他一脚踹飞身边一块半人高的礁石,石头翻滚着砸进浅滩,溅起浑浊的水花。这声巨响,镇住了所有哭嚎和啜泣。
他环视着一张张惶恐不安、被湿热和绝望扭曲的脸,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哭?”
“哭有用吗?”
“哭能让那个叫朱高煦的妖首发善心,派船接我们回去?还是能让这林子里的毒蛇猛兽,不敢咬你们一口?”
“都他娘的给我看清楚了!我们是被扔在这里等死!被那个篡位的燕王次子,当成垃圾一样,扔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马岚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一刀一刀地捅进众人心里,戳破了他们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绝望之后,便是被抛弃的怨毒和仇恨,在人群中疯狂滋生。
“但是!”
马岚猛地拔高音量,那道刀疤因为肌肉的牵动而显得愈发可怖,他的声音充满了白莲教传教时特有的煽动性。
“你们再用你们的脑子好好想想!这里虽然凶险,可还有追着我们屁股后面砍的官兵吗?还有那些把我们当成过街老鼠打的朝廷鹰犬吗?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片充满未知的丛林。
“这里,是一片无主之地!是一片可以让我们白莲圣火,重新燃起熊熊烈焰的地方!无生老母没有抛弃我们!这是她老人家赐予我们的考验,也是赐予我们的福地!”
“此地虽险,却无王法束缚!我等圣教的火种,必能在此焚尽蛮荒,开枝散叶!我佛弥勒,必将降下法旨,保佑我们在这里,建立一个真正的人间佛国!”
一番话,连吼带骂,夹杂着狂热的许诺,让原本死气沉沉、如同行尸走肉的人群,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
是啊,没有官府了。
他们自由了。
在这片绝境之中,这种被扭曲的、血淋淋的自由,反而成了一种最能蛊惑人心的希望。
马岚将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火候已到。
他不再废话,直接开始发号施令。他手指着几个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的男人,厉声喝道:
“你们几个!把粮食和朱高煦那狗贼施舍的破铜烂铁都给我清点一遍,集中看管!现在!立刻!”
他顿了顿,扫视全场,声音陡然转冷。
“丑话说在前面,谁敢私藏一粒米,一寸铁,格杀勿论!”
他又转向人群中一个面色蜡黄,但眼神尚算镇定的中年人。此人是南方分坛的坛主,姓赵,据说祖上就是搞驱邪捉瘴的,见识比其他人多一些。
“赵坛主!你既然见过南方的瘴疠林子,就带几个精壮的,去周围寻一处干净的水源!天黑之前必须回来!找不到,我们所有人都得渴死在这里!”
最后,他召集了剩下的七八名基层首领,围坐在一棵巨大的、叫不出名字的树下,召开了他们在这片新大陆的第一次“圣教大会”。
这不是商议,而是命令的下达。
“现在,我们要做三件事。这三件事,关乎我们所有人的生死,也关乎圣教的未来!”
马岚捡起一根粗壮的树枝,在潮湿的泥地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圈,代表他们现在所处的海滩。
“第一,活下去!”
他的树枝在圈上重重一点。
“这鬼地方,晚上还不知道会从林子里钻出什么吃人的东西来。露天过夜,就是找死。我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能遮风挡雨,最好还能易守难攻的落脚点。”
一名汉子开了口。
“马香主,我看这林子里有的是大树和山石,往里走走,或许能找到天然的石洞,或者背风的高地。只要有地方,给我几个人,几把刀,就能先搭起几座简陋的木屋遮风避雨。”
马岚点点头,用树枝在圈旁画了一个简陋的三角形,代表房屋。
“好!这事就交给你!你带十个能干活的男人,天黑之前,必须找到合适的地方!找不到,所有人今晚都别想睡觉!这是死命令!”
这明浑身一凛,立刻抱拳领命,不敢有丝毫怠慢。
“第二件事,”马岚的树枝在圈外画了一个指向丛林深处的箭头,“探索!”
他抬起头,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们不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被困死在这片海滩上。从明天开始,我们要派出探子,三到五人一队,带上兵器和三天的干粮,向不同的方向探索。”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探查的目的,有两个。一,画图!把我们周围的地形、水源、有什么样的野兽,哪里有能吃的果子,都给我画下来!我们必须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二,找人!”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
“我不信这么大的林子,会一个人都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一条被踩出来的小路,一堆熄灭的篝火,一个被丢弃的陶罐,都不能放过!”
所有首领都沉默了。他们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探索小队,就是敢死队。在这片未知的、处处透着诡异的丛林里,他们随时可能成为野兽的食物,或者遭遇比野兽更可怕的东西。
但没人敢提出异议。在马岚那冷酷的眼神下,任何反对都会被视为懦弱和背叛。
“现在,说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马岚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混杂着狂热与狡诈的光芒。
“如果我们找到了人,找到了这里的土著部落,该怎么办?”
他没有等别人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传授什么禁忌的秘法,让周围的几人都下意识地凑近了些。
“记住,我们是圣教的火种,是来开创佛国的,不是来跟一群茹毛饮血的野人拼命的!所以,脑子要活!”
“若发现的是小部落,人丁稀少,不超过百人。那就不用客气,找准机会,直接动手!占据他们的村子,夺走他们的女人和食物,让他们成为我们最底层的奴隶和炮灰!”
“但若发现的是大的部落,甚至……”马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是一座城邦!一座用石头垒起来的城!”
在场的人呼吸都急促了些。城邦?这里怎么会有城邦?
“那么,我们就必须要有耐心。我们要像在大明时躲避官府那样,躲在暗处,悄悄地观察。我们要用我们传教的本事,来对付他们!”
“第一步,潜伏。派最机灵、最不起眼的人,想办法混进他们的底层,做什么都行!目的只有一个,偷学!把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文字,他们的神,他们信奉的一切,都给我原原本本地学到手!”
“第二步,融合。”马岚的声音带着一丝邪异的兴奋,“等我们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就要开始改造我们的教义!把我们的故事,编进他们的神话里!让他们自己都相信,我们信的,才是他们最古老、最正宗的真神!”
“第三步,传教!”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熟悉的煽动性,“从哪里开始?从最穷、最苦、被欺压得最惨的那些人开始!我们在大明是怎么做的,在这里就怎么做!给他们一口饭吃,给他们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告诉他们,信奉圣母,死后可以进入真空家乡,永享极乐!信奉弥勒,未来佛祖降世,会带领他们建立一个人人平等、没有压迫的人间佛国!把我们圣教的种子,在他们最底层的人群中,悄悄地种下去!”
“等到时机成熟,等到我们的信徒遍布他们的城邦,等到他们的奴隶和士兵都念着我们的经文!我们就在内部振臂一呼,举起白莲大旗!外面的主力人马趁机杀入,里应外合,一举夺下他们的城池!土地、财富、权力,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我们圣教的囊中之物!”
马岚说完,整个林间空地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到粗重的喘息声。
剩下的几名首领,脸上满是震惊和骇然。他们从未想过,白莲教在大明被官府追着打的那一套蛊惑人心的手段,竟然还能在这片蛮荒之地如此运用。
马岚看着他们脸上由震惊转为贪婪和狂热的神情,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猛地站起身,将那根画满了计划的树枝,狠狠地插进了面前的泥土里,仿佛是在插下一面未来的旗帜。
“都听明白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三件事:先藏身,再探查,后传教!活下来,是我们现在唯一的胜利!”
“朱高煦那个狗贼把我们流放到这里,是想让我们自生自灭。但他错了!大错特错!这是天降大任于我等!这里,就是无生老母为我们选定的涅槃之地!这片土地上的蛮夷,就是老母赐予我们的第一批羔羊!”
“终有一日,我们要在这里,建立起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白莲佛国!到那时,我们再挥师北上,跨过那道海峡,将圣火烧遍整个新明!让朱高煦和他建立的一切,都在我们圣教的铁蹄下化为灰烬!”
“我教佛国,必将降临!”
在他的煽动下,残存的恐惧被彻底点燃,化为了狂热的信仰和野心。所有首领都站了起来,神情激动,跟着他齐声高呼:
“我教佛国,必将降临!”
……
三天后。
一支由五人组成的探索小队,在丛林中艰难地跋涉。
领头的,正是那个汉子。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着一张用藤蔓和硬木做成的简陋弓箭,腰间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铁刀和一小袋炒米。
这片丛林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可怕。无处不在的蚊虫叮咬得他们浑身是包,湿热的空气榨干了他们每一分力气。他们已经偏离海岸很远了,周围的景象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危险。就在半个时辰前,一条比人腿还粗的巨蟒盘踞在头顶的树冠上,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蛇瞳漠然地注视着他们,吓得五人连滚带爬地绕了很大一个圈才敢继续前进。
正午时分,酷热难当,队伍停下来休息。
领头之人靠在一块满是青苔的巨石上,拧开水囊正想喝口水,却突然愣住了。
他脚下的地面,太平整了。
在这片满是腐叶和烂泥的丛林里,这种平整显得极不自然。
他蹲下身,用手拨开厚厚的落叶和腐殖土,一块块巨大的、边缘经过打磨的方形石砖,显露了出来。这些石砖拼接得严丝合缝,形成了一条被丛林掩盖的古老道路。
“大家快来看!”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抑制不住的惊骇。
其余四人立刻围了过来,当看清脚下的石砖路时,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
“是路……这里真的有人修过路……”
“天啊,这得是什么人才能铺出这样的路?”
他们沿着这条被掩埋的石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摸索了几十步,当拨开眼前一片浓密的藤蔓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彻底呆住了。
一座巨大的石质建筑残骸,如同沉默的远古巨兽,匍匐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座用无法想象的巨石垒成的金字塔,塔身呈阶梯状,虽然大部分已经被盘根错节的树根和藤蔓覆盖,甚至顶部都已经坍塌,但那宏伟的轮廓,依然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和神秘。
金字塔的底部,有一个黑洞洞的入口,仿佛是巨兽张开的、要吞噬一切的大嘴。
在入口的两侧,他们看到了几尊残破的石雕。其中一尊虽然残缺,但依然能辨认出,那是一条长着华丽羽毛的巨蛇,蛇口大张,面目狰狞,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性。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原以为这里是只有野人的蛮荒之地,却没想到,在这丛林的深处,竟然隐藏着如此恢弘的、不属于他们的文明遗迹。
他想起了三天前,马香主在那棵大树下,用树枝在地上比划时说的话。
“找到他们……学习他们……成为他们……然后,取代他们!”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身后的四名同伴。
他从那四双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神情——那是混杂着恐惧、贪婪与狂热的,找到了新猎物的眼神。
他们都清楚,马香主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可以开始了。
而这片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老文明,即将迎来一群来自东方的,最可怕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