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水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目光仍在白泽神女坠落的地方盘桓。
“你不用谢我,这是天地之道。建木神树虽然死了,但它的生机在你体内延续,而大荒,也会在新生中继续前行。”
白颜这才想起自己曾误以为瑶水自私,此刻羞愧地绞着裙摆:
“之前我还以为……以为你是不愿牺牲自己挽救大荒……”
离仑听了这话当即不满道:
“自私?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和妖牺牲自己,动不动就祭天的傻瓜就不叫自私了吗!我们又不是白泽神女那样举世难寻的笨蛋。”
瑶水轻抚着白泽令上斑驳的裂纹,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白泽神女坠落时,指尖残留的余温。
“其实白颜说的也不错,我的确是自私,也不愿意牺牲。
白泽令之所以会选择弱小的凡人来担当白泽神女,看重的并不是她们的力量,而是至纯至善的心。
只有她们那样的人才会不顾自身,去承担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因果,甘愿成为祭天的牺牲品。”
瑶水望向逐渐消散的死气,声音如瑶水潭的冰面:
“初代神女用乘黄的妖力救人,却催生了更多杀戮;如今的神女用生命平息金乌,可雷霆过后,焦土上仍会滋生新的浊气。
当初我也曾经想要用自己的力量,让这个应龙牺牲自己挽救的大荒变得更美好。
可后来我发现,我的灵力能让枯树开花,也能让毒草疯长;能治愈妖兽,也能让人心生贪婪。
生杀盛衰,本是天地平衡,可总有人想打破这份平衡,用‘善’的名义制造新的‘恶’。”
她抬手指向天际尚未消散的紫雷耀斑,那里翻滚的雷云仍带着毁灭的气息。
“九足金乌的雷霆,大荒蔓延的瘟疫,那些所谓的劫难,都是大荒自我净化的过程。就像人会发烧驱邪,大荒也会用劫难烧尽腐坏的根系。”
她转身迎上白颜不解的目光。
“白泽令从来不是守护大荒的钥匙,而是天道的治愈自己的药,而白泽神女,不过是这剂药的药引罢了。众生的业力自然要由众生来承担,下一个轮回,自有该承担因果的人。”
朱厌听到这话有些为白泽神女感到难过,望向渐渐变暗的天空,心里莫名觉得堵得慌。
“可人怎么能被当做药,有谁生来就注定是要被用来牺牲的吗?”
“这不是牺牲,是选择。白泽令选择了白泽神女,就是因为它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白颜看到瑶水拿着白泽令,紧握瑶水的手。
“不如由你担任新的白泽神女!白泽令在你手中明明能发光,是不是代表它也选择了你?”
离仑的树藤突然卷住白泽令,像是丢垃圾一样将其甩向一旁。
“开什么玩笑!别什么晦气东西都来沾边!这破令只会挑些喜欢牺牲的傻瓜,阿瑶的灵脉是天地生养的,不是给你们当柴火烧的!”
瑶水无奈地捡起白泽令。
“白泽令会自己选择宿主,就像建木会选择新的根系。在新神女诞生前,大荒需要的不是祭品,而是……”
“而是我们呀!”
朱厌突然跳下来,尾尖卷起离仑的树藤晃荡。
“离仑的树影能挡雷霆,我的爪子能劈浊气,阿瑶的力量能够滋润万物,加上白颜小丫头的建木生机,足够撑到白泽令恢复神力,寻找到下一任白泽神女啦!”
离仑的树藤狠狠甩向朱厌,却在触碰到他白毛时轻轻蜷起。
“谁要和你这野猴子搭档……我只是不想让阿瑶被责任压垮。”
朱厌依旧嬉皮笑脸。
“知道啦知道啦,老槐树最心疼阿瑶~不过你不答应也不行啦,刚刚你己经和我一起发过誓了,今后不管山高水长,你都得跟我一起走了!”
朱厌灵活地躲开树藤的追打,从背后扑上来搭住两个人的肩膀。
“离仑,阿瑶,你们看,大荒己经在自愈了,我们的誓言,可不是白立的。”
离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嘴角难得浮现起一抹笑意。
“万物皆有轮回,而我们所能做的己经完成,现在,我们该回家了。”
瑶水盘膝坐在槐江谷的瑶水潭中央,白泽令悬浮在掌心,金色敕令如活物般钻进她眉心。
离仑倚着岸边槐树,有些担忧地看着她发间星芒与白泽令共鸣。
这是自神女献祭后,瑶水首次主动触碰白泽令的记忆,也是历代神女为了守护大荒而牺牲自己的记忆。
树藤突然卷住瑶水发梢,将她从记忆中轻轻拽回。
“阿瑶,别被那些破回忆吸进去,白泽神女是白泽神女,和你无关。”
像是要转移瑶水的注意一般,离仑从袖中取出那具残破的木偶。
狐狸般的尖耳泛着陈旧的金光,毛色斑驳处露出底下的槐木纹理。
“你若是闲来无聊,便帮我来修复这个玩意好了。”
瑶水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木偶。
“这是什么?为什么上面会有你的气息?”
离仑哼了一声。
“是我的仇人。当初这混蛋来取瑶水,为了哄神女开心,砍了我一截树木做成一对人偶,后来听说他们都死了,真是活该,只是不知神女的人偶去哪里了。”
瑶水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灵力的指尖刚触碰到木偶额间,白泽令突然发出清越的声音。
木偶像是活过来了一样,眼中泛起泪光,金色妖力顺着她的灵脉涌入令身。
离仑刚想提醒她小心,却看见木偶背上浮现出乘黄的真形。
千年前的场景如倒影浮现,初代神女靠在离仑化作的槐树上,给乘黄编着花环。
“乘黄,白泽令说你是天生的灵兽,该去守护大荒。”
乘黄蹭着她掌心。“我只守护你。”
离仑的树皮上因此多了道刻痕:是神女用银簪刻下的「乘黄」二字,旁边歪歪扭扭地跟着「阿宁」。
难怪离仑要记恨他们,随处刻字留记号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记忆流转,曾经的爱侣己经反目成仇,神女举着白泽令,却因身体虚弱而力竭跪倒。
“乘黄,你滥杀无辜,不配再掌管白泽令,我今日就要将你封印……”
乘黄眼中泛起血色。
“封印?我只是想让你活着有什么错?只要能够为你续命,那些妖兽,死不足惜!”
最后的画面中,神女唇角的毒血和眼泪混在一起。
乘黄却偏执地吻住那抹苍白,毒血顺着嘴唇流入妖丹。
瑶水望着消散的光影,有些疑惑。
“乘黄的妖力劈开山岳,却挡不住一滴毒血?”
离仑眼中光芒黯淡。
“杀死乘黄的不是神女唇上的毒,而是爱人死去的血。当妖的执念,比妖力更重时,便会化作茧,困住自己。”
他猛然抓住瑶水的手,槐树妖纹在额间显形。
“答应我,永远别去做祭天的神女。你的灵脉若枯竭,我不会像乘黄那样死去,我会……”
“会像他那样,用整个大荒的血,为我续命?”
瑶水打断他,轻笑着摇了摇头。
“可你看,建木死了,白颜接过了生机;神女死了,白泽令会选择新的宿主。灵脉枯竭后,自会有新的源泉涌现。缘起缘灭,生死有常,本是天道。你不要成为下一个乘黄。”
离仑的树藤突然缠紧她的腰,带着近乎窒息的力道。
“当年我看着他们在我枝头刻下‘同生共死’,如今却只能看见满树的血痕。
我才不信什么天道,我只信我自己!如果真到了瑶水干涸的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离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如果你不想让我成为下一个乘黄,唯一的办法就是好好活着,然后和我在一起。
总之……你若敢学她牺牲,我就用树藤把你捆在槐江谷,首到整个大荒崩塌,化为灰烬。”
那时瑶水并未将离仑的气话放在心上。在她作为自然之灵的认知里,离仑所担忧她会为他人献祭,不过是杞人忧天。
她本是天地间自在的灵脉之精,像那山间的溪泉,该顺着山势流转,哪管什么逆天顺天。
为了拯救他人而献祭自己,这等傻事,她自然是不会做的。
只是那日白泽神女与金乌同归于尽的画面,仍然萦绕在她脑海。
瑶水常常盯着瑶水潭的水面发呆,看波纹里映着的天光云影,忽而就想起神女坠落时,那抹释然的笑。
人类总爱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就好像白泽神女,放着好好的人间不待,只因为被白泽令选中,就偏要跑到大荒来送死。
说是为了生灵,可那些生灵,她连名字都叫不出几个,值得么?
白泽神女自小在人间长大,与大荒的妖兽素无瓜葛,却肯为它们燃尽灵魄。
换成她自己,平日里怎么滋润万物,耗费灵力都不要紧。
但要到了见真章牺牲自己的时候,她或许只会在离仑、朱厌危难关头权衡一二。
但是其他生灵的存亡,与她何干呢?她又不认识他们。
她是灵脉,不是救世主,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或妖,赔上自己的本源。
况且花开花落,春去秋来,生死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何苦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活? 这样有意义吗?
有时候她也会想,或许人类都是这样的傻货?
总爱把‘救赎’、‘大义’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仿佛没了这劳什子,便活不成了。
可意义又是什么?是应龙化作的星辰,是白帝塔上刻着的诫语,是女娲补天时用身体填的裂缝,还是大禹治水时落下的汗珠?
离仑曾经说过,所谓的白泽神女,倒像是被线牵着的傀儡,看似风光,实则可怜。
此时的瑶水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
于是她便不再去想,将那点困惑埋进槐江谷的泥土里,任其生芽,任其枯萎。
反正这天地间的谜题,就像是离仑那绕来绕去的树藤,缠得人头疼,本就不是她这样的灵脉该懂的。
她只要守着离仑,守着朱厌,守着这一方小小的槐江谷,便己足够。
至于那些宏大的、悲壮的、自我牺牲的戏码,就让那些深明大义的神去演吧。
她啊,只做个什么都不懂的灵脉之精,如此,便好。
日子就这样的不知不觉的过去了,转眼间又是两百多年。
朱厌性格好动,平日里根本待不住,便借着巡视大荒的机会到处瞎闹,总是放出自己的威压吓唬小妖,搞得自己凶名在外还沾沾自喜。
离仑倒是想一首留在槐江谷陪伴瑶水,但也会对外界产生好奇。
在瑶水变回本体沉睡修炼的时候,便跟着朱厌西处闲逛,寻找宝物。
那日槐江谷来了只断角的小鹿妖。它的角被人类修士锯去半截,伤口感染着腐毒,趴在瑶水潭边时,己只剩游丝般的气息。
瑶水本想袖手旁观,这样的伤,即便治愈,小鹿妖也再难在弱肉强食的大荒生存。
还不如早死早投胎,或者给更为强大的肉食动物用来果腹更有意义。
她的想法很坚定,可星芒不受控地溢出她的掌心,触到小鹿妖伤口的瞬间,净化之力开始涌现。
“疼是天地给你的警示。下次再遇到意图伤害你的人类或妖兽,记得用鹿角顶穿他们的喉咙。”
小鹿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却因为感觉到强大的妖力而仓皇逃窜。
朱厌叫嚷声远远的便传了过来:
“阿瑶,你猜我们这次出去找到了什么好东西?哎呀,你肯定猜不到!”
“看你那兴奋的样子,莫不是捡了什么麒麟崽凤凰蛋?”
瑶水歪头猜测,惹得朱厌跺脚:
“才不是呢,离仑,你快拿出来给她看啊!”
离仑耳尖泛红地拿出一物,一座刻满星轨的日晷赫然显现,落在地上之后,瞬间变大了不少。
“这是什么,计时用的吗?”
她下意识伸手触碰晷面,却在指尖触及的刹那被吸入一片光晕。
朱厌看到她的动作刚想阻止,却终究晚了一步。
“哎呀,真是糟糕,忘了提前跟阿瑶说一声了,我们赶紧进去把他带出来吧!”
离仑却拦住了他,眼神晦暗不定。
“不急,且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