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戍楼火把将雪粒子照成乱箭时，梆子正在瓮城里荡出第三声回响。
北境的第一场雪，便这样不期而遇。
镇岳城北墙雉堞最先承住那片薄雪，箭垛上的霜纹忽地活了，顺着三百年前老石匠凿出的防滑槽蜿蜒。
雪片扑向烽燧台未熄的狼烟，却在触及青灰砖面时凝成冰珠，那是历代戍卒血汗浸透的盐碱遇冷结的晶。
巡城马队铁蹄声哒哒哒，漫天的雪缓缓填平西角楼下的车辙印。
新雪覆旧痕，白日里运箭簇的独轮车压出的沟壑，此刻成了盛满银沙的浅溪。
风钻过箭孔，带起埙般的呜咽，惊得粮仓顶的积雪簌簌滑落，露出底下掩着的半截断矛。
子母墙夹道间，打更人灯笼晕开一团昏黄。
戍楼暗哨的连弩机括结着冰碴，望山镜片上缓缓爬过道霜痕。
最奇是坠星涧方向腾起的雪雾，月光下竟似千军夜行。
涧底未冻的暗流将雪粒卷成旋涡，扑向城墙时却化作冰霰，敲得西门铳眼口的铁网叮咚作响。伙房值夜伙夫翻了个身，灶膛余温融化的雪水仿佛洇开的墨痕。
赵家将军府辕门前，值夜卫兵的锁子甲正往石阶上滴落冰棱。
哈气成雾，激得他们忍不住打起了寒颤。
戍卫边疆多年，很多人依然无法完全适应沁入骨髓的冷。
雪落在肩吞兽首上却不化，倒像是给狻猊添了层银鬃。
门廊悬着的铁马冻住了喉舌，唯有望楼檐角的铜铃还在嘶鸣，每声叮当都被雪幕削去三分锐气。
三更天，雪压折了东校场的旗杆。
描金"赵"字大旗委顿在地，武库南墙那排未收的钩镰枪渐次低垂，枪头红缨冻成珊瑚枝的模样。
唯有将军卧房窗棂始终未积新雪，半阙《破阵子》被炭火烘成暖流，在雕花格栅外撑开无形的穹顶。
戍楼残灯透过冰凌格子窗，在赵星河床铺上投下锯齿状的光斑。
枕边隔着横刀，赵将军鼾声沉如滚石，护心镜边缘还粘着未擦净的羊油，这是北疆将士防备夜袭的旧习。
当三更天的梆子卡在雪里闷响时，楚瑶正勾着卧房檐角的铁马蹬。
只见她翻身向上，身如鸿毛踏在屋顶的瓦砾，神识包裹之下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轻轻搬开一片瓦，有陈大郎这个专业瓦匠的提前指导，她第一次就找对了地方。
寒风卷着雪碴扑向烛台，眼见那簇将熄的烛火猛地蹿高，她弹出袖中备好的冰粒，冷雾裹着火苗堪堪落回灯盏。
床尾黄铜炭盆里，银丝炭突然爆响，赵星河翻身带得床板吱呀作响，鼾声依旧。
神识如缥缈的烟气，从狭窄的漏洞逆流而下，精准笼罩在了这位老将的周围。
而后突然凝练成了利箭，直刺他的头颅。
“嗯！”
下一刻，酣睡的赵星河猛然弹开了眼幕。
迷茫失神到目露精光仅仅不到一息时间，他腾的坐起身来，右手已然握紧了刀柄。
“谁！”
门外的亲兵听到动静，第一时间涌入了卧房之中。
屋顶的楚瑶紧蹙眉头，但她并没有放弃。
磅礴的神识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入了赵星河的脑海之中。
凝神警戒的赵星河脑袋突然嗡的一声，尖锐的嘶鸣充斥着耳边。
一时竟控制不住身子，踉跄着往前栽去。
“将军！”
亲兵见状立刻冲上前去扶住，只见其面露狰狞，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身体抑制不住地打摆子。
“快，快去请府医！”
数息之后，赵星河眼眸恢复了神采，大口喘着粗气、后背冷汗涔涔。
他推开亲卫的搀扶，一时间面色难看。
就在此时，一朵雪花恰好飞落在眼前，屋子里升着碳炉，尚未落地便无声消散。
赵星河猛然抬头，视线来回扫射，最后落在了横梁之上。
“点灯，给我上去几个人查看，横梁上是否有痕迹。”
亲卫不明所以，但立刻按照将军的吩咐行事。
很快，卧房中灯火通明。
亲卫踩着梯子爬了上去，横梁两侧各有一人，举着火把仔细观察。
“将军，积着厚厚的灰尘，没有任何脚印。”
其中一名亲卫目力不错，发现了灰尘中的两点凹陷，很轻微，像是沾染了雪花造成的痕迹。
他下意识转头看向了门口，许是刚刚开门风中裹进来的细碎雪花，刚好落在了横梁之上。
仔仔细细勘察了个遍，就这点痕迹，必然与脚印无关。
赵星河杵着横刀、大马金刀坐着，抬头仰望屋顶的方向。
他从来没有过这种体会，脑袋好像被人狠狠砸了一锤子。
那种瞬间失去意识的感觉唤醒了多年以前的记忆。
当时他还只是个军侯，一次普普通通的巡逻任务却遭遇了朔风精锐骑兵斥候。
虽然人数两倍于对方，却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混乱之中，赵星河被马槊击中头盔打下马去。
当时的感觉跟今夜很像，脑瓜子嗡的一声，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纷至沓来，好像堵在头颅之中宣泄不出。
过了很久，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出现在了行军营帐之中。
后来才知道，若非赵家的骑兵及时赶到救援，必是十死无生的结局。
如今他是一方将领，手握二十万大军，撑起了赵家的门第。
可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尘封的记忆撕开了一条口子，蛮狠地重现在了眼前。
亲卫来来回回检查了很多遍，没有找到一丝一毫被刺客入侵的痕迹。
就在此时，府医匆匆赶来。
他并非行伍中人，不过也在将军府伺候多年，看到严阵以待的亲卫按下心中疑惑，不动声色。
细细把脉之后，府医给出了诊断。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心悸，大概是梦魇了，开一副安神的药便可。”
众亲卫闻言都松了口气，只有赵星河依然眉头紧锁。
能坐到这个位置，他相信自已的直觉。
而现在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搜查府邸上下，不要放过任何一丝痕迹。”
突然，赵星河想到了什么，猛然望向身旁的亲卫，
“去看看楚六郎，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