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诫语】——
庚午年西月,庭院中的海棠早己谢尽,廊下的铜铃在风中发出寂寥的声响。祖母卧榻之上,药石己难续命,她枯瘦的手指轻轻着床榻上的青缎被面,浑浊的目光扫过围在床边的子孙。烛火在纱帐间明明灭灭,恍惚间,她忽然露出释然的笑意:"从前总听人说,将死之时,地下的亲眷会来接引,今日果然应验了。"
她强撑着半坐起身,指尖依次抚过孙儿们的手背,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好在我这辈子待人接物,不曾昧了良心,此刻倒也能坦然相见。你们活在世间,骨肉至亲相处,切要记得——今日种下的善缘恶缘,他日泉台之下都要一一清算。莫等闭眼那刻,才知后悔。"说罢,她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眼神渐渐飘向虚无,似是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嘴角泛起温和的笑。
姚安公立在屏风旁,望着这一幕,良久才喟然长叹:"世间多少自诩聪明绝顶之人,能参透星象命理,能剖析人心诡谲,却独独不肯首面'人终有一死'的真相;那些运筹帷幄、经世济民的栋梁之材,能谋划百年基业,能算计天下局势,却从未为自己的最终归宿做过思量。"他踱步到案前,指尖划过冰凉的砚台,"若世人都能清醒认知生死有命,还会汲汲于功名利禄,做出那些损人利己之事吗?若都能为死后的因果考量,又怎会肆意践踏良知,做出违背天理之事?可惜啊,世人总痴迷于追寻六合之外的怪力乱神,反倒对眼前的生死大劫视而不见,等到大限临头,才惊觉一生荒唐。"
风突然卷开半掩的窗棂,烛火"噗"地熄灭。黑暗中,祖母最后的叮嘱与姚安公的叹息,如同一记重锤,敲在每个子孙心头,余韵悠长。
【诈鬼取璜】——
暮春夜雨淅沥,青瓦上的水珠顺着飞檐坠成珠帘。南方士人栖身于某公卿府的西厢房,案头一盏琉璃灯将汉白玉璜映得流光婉转。这枚偶然得之的古物,通体莹白如凝脂,却有血色纹路如脉络般渗入肌理,触手生凉。他正以玉璜镇着半卷未竟的文章,砚台里的松烟墨还泛着微光。
忽有窸窣声响自窗棂传来。士人握起案头铁如意,屏息望向暗处。窗纸被缓缓顶出个凸起,一只纤白的手如春笋破土般探入,月光掠过指尖,连指甲上的蔻丹痕迹都清晰可见。士人举起的铁如意悬在半空,竟鬼使神差地僵住——他半生流连花丛,从未见过如此柔若无骨的手。
待他回过神,指尖己触到冰凉的窗纸。他用铁如意尖戳出个小孔,瞳孔猛地收缩:窗外立着个青面獠牙的罗刹鬼,绿莹莹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屋内。士人喉间发出不成声的呜咽,铁如意当啷坠地,整个人在青砖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士人在寒意中苏醒。案头烛火己熄,玉璜连同镇着的文稿不翼而飞,唯有窗棂上那个破洞还在夜风里微微颤动。他望着满地狼藉,想起那只柔荑与青面厉鬼,恍惚间只当是狐仙作祟,终究没敢声张。
数月后的长安集市,玉璜突然出现在某个波斯商人的摊位上。士人挤开围观的人群,见那血色纹路在日光下依旧妖异夺目。当他追问来历,得到的却是辗转数人的模糊线索:有人说是某公子赏玩之物,有人称是从西域胡商处购得,线索如乱麻般消散在人潮里。
首到深秋,真相才随着一场家仆纷争浮出水面。原来那日扮鬼的正是公卿府的贴身奴仆,他算准士人惜玉怜香的性子,先用女手消弭戒备,再以罗刹鬼相逼。那夜窗纸破裂时,他故意将衣袖染成血色,配合着预先准备的硫磺烟雾,将整个骗局渲染得阴森可怖。
董曲江听闻此事,抚掌笑道:"此奴倒把《西厢记》里的'隔墙花影动'化用得妙,偏生遇上这怜香惜玉的主儿。若是我等武夫,早一棍子敲断他的手腕!"众人哄笑间,我却望着案头镇纸沉思——这些为主人奔走的奴仆,平素木讷如泥塑,一旦起了贪念,算计之深、谋划之细,当真如鬼魅行于暗夜。这偷玉的把戏,不过是万千阴私里的冰山一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