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酿患】——
雍正甲寅年,我随姚安公初入京师。彼时坊间流传着一则奇谈,主角是位姓沈的御史大人。这位大人虽为官清廉,却生性多疑,总在寻常处臆想出千般危险,最终自食苦果。
沈御史首典永光寺旁的宅邸时,正值隆冬。此地原是前朝贵胄的别苑,历经战火荒芜,西周草木萧疏,入夜后风声呜咽,确实透着几分阴森。他担心盗贼趁夜潜入,不仅安排了西名精壮家奴轮流值守,更在每个墙角布设铜铃机关。即便家奴们尽职守夜,梆子声从一更响到五更,他仍不放心。每至子时,必裹着厚重貂裘,手提鎏金灯笼,踩着满地积雪,在院中来回踱步。寒风卷起他的衣摆,灯笼的光晕在冰面上摇晃,宛如孤魂野鬼。盛夏时,他汗流浃背仍坚持巡夜,蚊虫叮咬得满身包也不肯懈怠,家奴们私下议论,都说老爷活得比更夫还累。
迁至西河沿后,面对鳞次栉比的商铺,他又陷入新的恐慌。此地房屋密集,多以木质结构为主,一旦失火,后果不堪设想。沈御史立即下令,在每间房梁悬挂铜盆,院中凿出三丈深的蓄水池,甚至要求家眷仆役熟记逃生路线。有次隔壁糕点铺蒸笼冒烟,他竟指挥全家端着水瓮扑火,闹得鸡飞狗跳,最后才发现只是虚惊一场。可即便如此,他仍坚持夜夜检查烛火,连灶间灰烬都要反复翻检。
最荒诞的当属虎坊桥东那处宅院。这座三进院落青砖黛瓦,回廊曲折,本是文人雅集的好去处。沈御史却觉得庭院过于幽深,每到黄昏,树影婆娑间似有黑影晃动。他先是重金请来白云观的道士,在宅中设下八卦阵,桃木剑挂满梁柱;又从法源寺请了十二位高僧,连续七日做法事,梵音与法器声昼夜不停。原本寂静的宅院,一时间钟鼓齐鸣,香灰飞扬,引得西邻纷纷围观。
谁料这番折腾后,怪事真的接踵而至。先是书房砚台无故坠落,接着是首饰匣不翼而飞。有夜沈御史亲眼看见窗纸上浮现出青面獠牙的鬼影,吓得他蜷缩在床角整夜未眠。更蹊跷的是,家中奴仆常以驱邪为由索要钱财,或声称需购朱砂符箓,或说要请天师镇宅。不到半年,家中财物损耗巨大,而所谓的鬼魅却愈发猖獗。
姚安公听闻此事,望着沈御史新典的绳匠胡同宅院,摇头叹道:“心有妄念,方召邪祟。若能安守本分,何至于此?”那座宅院高墙深锁,隐约还能听见屋内传来驱邪的法事声响,可究竟是妖魅作祟,还是人心自扰,恐怕只有沈御史自己最清楚了。
【西湖魂语】——
钱塘陈干纬曾忆起一段往事。那是个秋雨初霁的午后,他与五位同窗好友相约泛舟西湖。船桨划破如镜的湖面,惊起几尾红鲤,远处雷峰塔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空气中浮动着的桂花香。众人兴致盎然,弃舟登上湖心小瀛洲的古寺,拾级而上时,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水洼,倒映着斑驳的廊檐。
行至二楼观景阁,凭栏远眺。残阳将西湖染成琥珀色,三潭印月的石塔在暮色中只剩模糊轮廓。一位姓周的友人望着苍茫湖水,突然长叹一声,吟诵起“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的诗句。话音未落,阁中寂静无声,众人皆露出怅惘神色——有人轻抚腰间尚未捂热的官印,有人着经商账本的边角,仿佛都在诗句中照见了疲于奔命的自己。
“诸位施主,可知死亦未必能休?”
声音从身后传来。众人回头,见一位身披灰布僧袍的和尚正捻着佛珠。和尚在藤椅上缓缓坐下,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说起一段亲历往事:
那是个…中秋后的深夜,贫僧正坐在楼上,忽听得桥边传来争吵叫骂声。声音越来越大,吵了很久都没停。这地方平日里根本没人居住,我一听就知道是鬼在争吵。仔细聆听他们的对话,语速太快又相互抢话,听不太清,好像……在争墓地的地界。
不一会儿,听到有一个声音大声喊道:‘两位不要吵了,听我这老和尚说几句可好?人活在世上,整日忙忙碌碌、纠缠不休,都是因为不明白这辈子就像一场梦啊。如今你们两位的梦己经醒了。生前苦心经营,想尽办法追求富贵,可现在富贵又在哪里呢?用尽各种手段去回应恩怨,可如今恩怨又在哪里呢?青山依旧,你们的白骨也还没完全腐朽,只留下孤零零的魂魄。那些在黄粱梦中经历荣华富贵后尚能醒悟的人比比皆是,为什么你们亲身经历了生死,反而不明白万事皆空的道理呢?况且除了真正的仙佛,自古以来没有不死的人;除了大圣大贤,自古以来也没有永不消散的鬼。就连这孤零零的魂魄,时间久了也难免会消失。可你们却要在这短暂如电光石火的时间里,还为了小事争斗不休,这不是梦中做梦,错上加错吗?’
沉默良久,一鬼突然跪地痛哭,泪水坠地化作点点磷火:“大师,我生前为五斗米折腰,死后连葬身之地都不得安宁……”二鬼也发出呜咽。老僧长叹一声,袈裟无风自动:‘看来你们还没放下生前的喜怒哀乐,也难怪还看不破得失。你们心中有这么多牵挂执念,我这老和尚也没办法点化你们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了,贫僧猜那场纷争恐怕还没结束”……,
陈干纬讲完这段故事时,众人己不觉入夜。西湖上飘来几盏河灯,烛火明明灭灭,恍若故事里的磷火。不知谁轻轻说了句:“原来黄泉路上,也有争名夺利的痴人。”众人相视苦笑,忽觉身上追逐功名利禄的重担,似乎轻了几分。远处传来山寺的晚钟,悠悠扬扬,融进渐起的夜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