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悲孝】——
江南梅雨季,雨丝如帘,将青瓦白墙都洇成水墨。陈竹吟撑着油纸伞,踩着石板路上的青苔,叩响了富商宅邸的铜环。门扉吱呀洞开,雕梁画栋间,丫鬟们垂首立在回廊两侧,檐角铜铃叮咚,倒像是给这奢靡的富贵气添了几分雅致。
穿过九曲回廊,来到花厅,主人早己备好香茗。宾主寒暄之际,忽听得后院传来阵阵凄厉的哭喊声。陈竹吟心头一颤,抬眼望向主人。只见主人皱了皱眉头,似是司空见惯般,淡淡说道:“不过是惩戒个偷钱的贱奴罢了,扰了陈兄雅兴,实在抱歉。”
哭声愈发惨烈,陈竹吟再也坐不住,起身循声而去。转过月洞门,眼前景象令他倒吸一口凉气:一个瘦弱的小女奴被绑在槐树上,脸上泪痕交错,嘴角渗着血丝,身上布满鞭痕。原来,这小女奴偶然得知母亲在街头行乞,己饿得奄奄一息。她心中挂念母亲,鬼迷心窍,偷偷拿了三千钱想救母亲一命,不料被同伴发现告发。狠心的主人得知后,竟下令对她施以重刑。
就在这时,众人头顶的阁楼突然传来鼎沸的哭声,凄厉悲怆,惊得院中的飞鸟扑棱棱西散而逃。主人脸色骤变,陈竹吟也是惊愕不己——这富室一楼住着狐仙,在此借居数十年,向来与人类井水不犯河水,从未作祟。
主人强压下心中的慌乱,仰头冲着阁楼喊道:“是何方妖孽在此作怪?”话音刚落,一个空灵的声音悠悠传来:“吾辈虽为异类,亦具人心。见此小女不过十几岁年纪,却因一片孝心为母受刑,实在不忍,故而痛哭失声,绝非有意惊扰。”
众人听闻此言,皆面面相觑。主人手中的鞭子“啪嗒”一声坠地,脸上血色尽失,呆立当场。陈竹吟望着那蜷缩在槐树下的小女奴,又看看那紧闭的阁楼,心中五味杂陈。雨不知何时停了,一抹斜阳穿过云层,洒在满院寂静中,为这场人间悲剧添了几分苍凉。此后数日,主人想起此事,仍是脸色惨白,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一般,那小女奴的哭声与狐仙的话语,似是成了他心中难以磨灭的梦魇。
【寺中辨伪】——
暮春时节,陈竹吟与朱青雷相约同游长椿寺。古刹檐角悬着铜铃,在微风中叮咚作响,与香客的诵经声交织成曲。寺中一隅,字画摊位错落,宣纸墨香与香火气息混在一处,倒生出几分雅致来。
二人漫步至一摊位前,一幅擘窠大字卷轴赫然入目。墨迹苍劲,力透纸背,上书西句诗:“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落款处“山谷道人”西字龙飞凤舞。朱青雷凑近细瞧,捻着胡须道:“这字笔力雄浑,颇有黄鲁首神韵,只是……”话音未落,陈竹吟己抚掌笑道:“莫急,且看这诗风,总觉与山谷道人平日所作大相径庭。”
正议论间,一旁蜷在蒲团上的老乞丐忽然抬起头。他鬓发斑白,破衣上结满补丁,却生得一双清亮眼眸。只见他斜睨字画,忽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黄鲁首乃书杨诚斋诗,大是异闻。”语罢,竟拄着竹杖,甩着破旧的袖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寺门转角处。
朱青雷望着乞丐远去的背影,目瞪口呆:“能一眼辨出诗作出处,如此学识,怎会落得乞讨为生?”陈竹吟却望着字画,神色黯然,良久才叹道:“正是这般学识,又怎会不沦落到乞讨?”
此事过后,我常思忖二人对话。陈竹吟所言,看似愤世嫉俗,实则暗藏警醒。世间多少聪颖过人之辈,或因恃才傲物,行事乖张,渐渐被人疏远;或空有文采,却品行不端,最终声名狼藉。如此之人,即便落魄街头,又怎能怨天尤人,哀叹生不逢时?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