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礁石的每一步,都踏在冻裂灵魂的冰刃上。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如同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死死压着这片被盐沼死寂诅咒过的荒原。脚下覆盖厚厚冰霜的盐碱地坚硬如铁,每一次靴底落下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留下浅坑里迅速凝结的霜花。刺骨的寒风不再是呜咽,而是变成了亿万根淬毒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破烂的衣衫,刮过的皮肤,带走最后一丝微不足道的体温。
小钉几乎是被我和麟泽拖着前行。他小小的身体在我臂弯里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青紫的小脸上泪痕早己冻成冰棱。那双曾充满惊恐和茫然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瞳孔深处仿佛也凝结了一层薄霜,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空洞。
“婆……婆婆……”他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破碎的音节刚出口就被寒风撕碎。巨大的悲痛和极致的寒冷,正在将他拖入意识崩溃的深渊。
麟泽在我另一侧,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绷紧如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沉重嘶声和滚烫的白雾。他右手手腕上,那被冰齿咬出的伤口边缘覆盖着灰白的冰晶和金属锈蚀的暗痕,鲜血早己冻结成暗红的冰凌。每一次手臂的摆动,都牵动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更可怕的是,那伤口深处,一股冰冷污秽的气息正如同跗骨之蛆,沿着手臂经脉缓慢地向上侵蚀。
而他肩胛深处,那道细微却致命的黑色裂纹,在极寒的刺激和手腕伤口的双重侵蚀下,正极其缓慢地……扩张着。一丝丝更加浓郁、更加纯粹的灰暗气流,如同活物般从裂纹中渗出,缠绕着那点黯淡的盐晶核,每一次搏动都让晶核的光芒更加微弱一分。他银白色的瞳孔深处,那点微光被极寒和痛苦压缩到了极致,里面翻滚着刻骨的冰冷杀意和一种……被那灰暗气流隐隐勾起的、毁灭一切的躁动。他似乎在用尽最后一丝意志,死死压制着体内那头随时会挣脱枷锁的凶兽。
我架着两人,后背被瘴气碎片击中的地方如同埋着无数烧红的铁钉和冰冷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刺骨的寒风灌入伤口,带来深入骨髓的冰寒和麻木。手臂之前被锡静脉侵蚀的虚弱感并未消失,反而在寒冷中加剧,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砂。每一次挪动脚步,都像在与无形的沼泽搏斗,耗尽全身力气。
绝望如同铅灰色的天空,沉重地压下来,越收越紧。看不到尽头,看不到生机。只有无边的冰寒和死寂,以及身后那枚悬浮在盐沼中央、散发着死寂湮灭气息的铅灰色晶核投来的、冰冷无情的注视。
就在体力即将耗尽、意识开始被寒冷侵蚀得模糊时,前方铅灰色的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歪斜的轮廓,如同溺水者眼中最后一根稻草,突兀地闯入视野。
“……驿站……” 麟泽破碎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他抬起黯淡的银白色瞳孔,死死盯着那个轮廓。
那是一座早己废弃、被风霜侵蚀得不成样子的驿站。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大半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在寒风中瑟缩。歪斜的木质门框上,挂着一块几乎被冰霜完全覆盖、看不清字迹的木牌。几根枯黑的、不知名灌木的枝条,如同绝望的手臂,从坍塌的土墙缝隙中伸出,挂满了晶莹的冰挂。
它像一座巨大的、被遗弃在冰原上的坟墓。
但此刻,它是唯一的避风处。
我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那断壁残垣。撞开那扇被冰霜冻结得几乎无法转动的、歪斜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尘土、腐朽木头、动物粪便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金属锈蚀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
驿站内部比外面更加阴冷、潮湿。屋顶多处塌陷,铅灰色的天光从破洞中惨淡地透入,照亮了空中飞舞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冰冷尘埃。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同样泛着灰暗金属光泽的尘土。角落里堆着一些腐朽的草料、破烂的陶罐碎片和几块冻得硬邦邦、看不出原状的兽皮。正中央,一个用粗糙石块垒砌的简陋火塘里,只有冰冷的灰烬。
“火……生火……” 小钉在我怀里剧烈地颤抖,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濒死般的渴望。他的身体冰冷得像块寒铁。
麟泽将我架着小钉的手臂接过去,动作牵扯到他手腕的伤口,让他闷哼一声。他迅速将几乎冻僵的小钉安置在火塘边相对避风的角落,用那几块冻硬的兽皮勉强将他裹住。他自己则踉跄着冲到火塘边,用那只尚能活动的手,发疯般地在冰冷的灰烬里扒拉着,寻找任何一点可以引燃的干燥草根或木屑。
我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来,后背的剧痛在相对避风的环境里稍稍缓解,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清晰的冰冷麻木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灼烧般的痛楚。我看向麟泽,他佝偻着身体,在灰烬中急切翻找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而绝望。他手腕伤口的冰晶在动作中碎裂,暗红的血水混合着灰气再次渗出,滴落在冰冷的灰烬里。
“哥……别找了……没有……” 我嘶哑地开口,声音微弱。这地方废弃太久,连一根干燥的柴火都不可能找到。
麟泽的动作猛地僵住。他沾满灰烬和血污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石块,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无能为力的愤怒和绝望。他猛地一拳砸在火塘冰冷的石头上!
砰!
一声闷响。石头纹丝不动,他的指关节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冰冷的石面。他低着头,剧烈的喘息如同濒死的野兽,肩膀的颤抖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压抑。
“婆……婆婆……冷……” 角落里,小钉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谵妄的呓语,“……黑……黑水……好多黑水……”
黑水?我心头一凛,强撑着精神看向小钉。他裹在兽皮里,身体依旧剧烈颤抖,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瞪着布满蛛网和冰挂的屋顶,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小钉?” 我艰难地挪过去,想握住他冰冷的小手。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奇异波动,猛地从小钉身体内部散发出来!
紧接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驿站地面厚厚的、泛着灰暗金属光泽的尘土,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竟开始微微震颤、流动起来!它们汇聚成一道道细小的、如同活物般的“尘流”,无声无息地朝着角落的小钉……流淌过去!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小钉身下那些覆盖着厚厚尘土的、冻硬的兽皮表面,一些早己干涸发黑、不知是什么液体留下的污渍,此刻正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开始蠕动、汇聚!那颜色,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金属光泽——黑铅!
这些暗红的、如同融化黑铅般的粘稠液体,正从兽皮深处渗出、汇聚,缓缓地、贪婪地……朝着小钉裹在兽皮里的身体蔓延!
“不!” 我失声尖叫,猛地扑过去想掀开兽皮!
但己经晚了!
那些流淌汇聚的灰暗尘土和暗红的黑铅液体,如同无数条饥饿的毒蛇,瞬间突破了兽皮的阻隔,疯狂地钻入了小钉的身体!
“呃——!” 小钉的身体猛地弓起!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痛苦和金属摩擦感的呻吟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空洞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瞳孔深处,一点纯粹的、冰冷的、如同凝固黑铅般的暗红色光芒骤然亮起!那光芒取代了之前的空洞和寒冷,只剩下一种被强行灌注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贪婪!
他青紫的小脸上,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所有血色,变得如同死鱼肚般惨白、僵硬!无数条细微的、如同蛛网般交错、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暗红色脉络,正从他脖颈处疯狂地向上蔓延,爬过脸颊,最终汇聚向他的额头!
“小钉!” 麟泽的嘶吼带着破音,他猛地转身扑来!
就在那些暗红的脉络即将爬满小钉整张脸的刹那——
轰!
驿站那扇歪斜的、布满冰霜的木门,毫无征兆地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了!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铅灰色的冰晶粉尘,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灌入驿站!
寒风中,一个高大、佝偻的身影,如同从铅灰色的冻土里爬出的幽灵,堵在了门口。
那人穿着一件早己看不出原色、破败不堪的厚重皮袄,皮袄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和灰暗的尘土。他的身形异常高大,却佝偻得厉害,仿佛背负着无形的重物。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脸——完全被一张用某种漆黑、粗糙的树皮(或许是松树?)制成的简陋面具覆盖着,只露出两个深不见底的、如同冰窟般的眼洞。面具边缘,粘稠的、如同黑色松脂般的物质凝固着,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和冰冷的金属腥气。
他手中,拄着一根扭曲虬结、顶端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散发着微弱暗红光芒的黑色矿石的粗大木杖。木杖点在地面厚厚的灰暗尘土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面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洞,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驿站内部,扫过痛苦蜷缩的我,扫过惊怒交加的麟泽,最终……死死定格在角落里身体弓起、脸上爬满暗红金属脉络、瞳孔深处亮着黑铅光芒的小钉身上!
“黑铅……”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摩擦的声音,从那漆黑的面具下缓缓传出,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贪婪与厌恶的冰冷腔调,“……又一颗……新生的……种子……”
他拄着木杖,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地,踏着驿站地面流淌汇聚的灰暗尘土,朝着角落的小钉……走了过来。木杖顶端那颗暗红的矿石,随着他的靠近,光芒似乎……亮了一分。
麟泽猛地横跨一步,挡在了小钉身前。他沾满血污的脸上,银白色的瞳孔因极度的警惕和体内翻腾的湮灭躁动而收缩如针尖。他那只完好的手紧握成拳,覆盖的盐晶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寒光,肩胛深处的黑色裂纹边缘,灰暗气流剧烈地翻涌起来。
“……离他……远点!” 麟泽的声音嘶哑冰冷,如同冰层下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