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脂客的脚步,停在了距离麟泽不足五步的地方。
驿站内死寂无声。只有寒风穿过破败门框的尖啸,和铅灰色冰晶尘埃在昏暗中无声飞舞的轨迹。那张覆盖着漆黑粗糙树皮面具的脸,两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眼洞,如同凝固的探照灯,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锁定在麟泽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麟泽肩胛深处那道细微却致命、正不断渗出毁灭灰气的黑色裂纹上。
“……湮灭……” 松脂客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两块被冻裂的生铁摩擦,那冰冷的腔调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惊疑?甚至是……忌惮?“盐沼的……秤……竟然……裂了……”
他拄着镶嵌暗红矿石的木杖,枯瘦的手指在粗糙的杖身上无意识地收紧。木杖顶端那颗矿石散发的暗红光芒,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对峙而微微摇曳、闪烁不定。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小钉身上那股新生的、贪婪冰冷的黑铅气息,仿佛被这股更加古老、更加纯粹的湮灭气息暂时压制,变得滞涩起来。
麟泽佝偻着身体,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声和滚烫的白雾,每一次呼气都仿佛要耗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他沾满血污和冰晶的脸上,银白色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里面翻滚的杀意和躁动几乎要冲破眼眶!肩胛深处那道黑色裂纹在松脂客的注视下,如同被挑衅的毒蛇,灰暗的气流翻涌得更加剧烈!那点黯淡的盐晶核在灰气缠绕中疯狂闪烁,仿佛随时会彻底崩解,释放出毁灭一切的洪流!
“……滚……” 麟泽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骨骼,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的疯狂。他那只完好的、覆盖着盐晶的左手,五指猛地张开,掌心对准松脂客!虽然没有能量汇聚,但那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最首接的威胁!一股无形的、带着纯粹毁灭意志的冰冷气息,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锁定了门口的闯入者!
松脂客覆盖着漆黑树皮面具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向后仰了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清晰地透露出一种本能的戒备和退让。他深陷的眼洞死死盯着麟泽掌心对准的方向,又扫过他肩胛处那不断扩张的黑色裂纹。
“……有趣……”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玩味的冰冷,“……种子……和……裂痕……” 他的目光似乎越过麟泽,在角落里身体弓起、脸上爬满暗红脉络、瞳孔亮着黑铅光芒的小钉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落回麟泽身上。“……下次……取走……我的……种子……”
话音未落,松脂客猛地转身!
他佝偻高大的身影如同融入风雪的鬼魅,一步便退出了歪斜的木门!厚重的、凝结着冰霜和灰暗尘土的皮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冰冷的旋风。那根镶嵌暗红矿石的木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轰!
驿站门口堆积的厚厚冰雪和灰暗尘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掀起,如同灰白色的幕墙,瞬间遮蔽了门外的铅灰色天光,也隔绝了松脂客离去的背影!
寒风和冰晶的尖啸声被厚重的冰雪尘土墙隔绝了大半,驿站内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半昏暗状态。只有破洞透入的惨淡天光,映照着空中飞舞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冰冷尘埃。
巨大的压力骤然消失。
麟泽紧绷如弓的身体猛地一晃,支撑身体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和虚脱的闷哼,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向前踉跄栽倒!
“哥!” 我嘶声喊道,强忍着后背撕裂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寒,连滚爬爬地扑过去,在他重重摔在冰冷尘土中之前,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抱住。
入手一片冰冷刺骨!他的身体比这驿站的温度还要低,仿佛一块刚从冻土里挖出的寒铁!他沾满血污的脸颊紧贴着我同样冰冷的颈窝,滚烫的喘息喷在我的皮肤上,每一次都带着破败的风箱嘶声和浓重的血腥气。肩胛处那道黑色裂纹在失去对峙的压力后,灰暗气流的翻涌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但那裂纹本身,却仿佛又扩大了一丝,边缘如同烧焦的纸,透出不祥的暗色。
“婆……婆婆……” 角落里,小钉微弱而诡异的呓语再次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死寂。他身体依旧弓着,裹在兽皮里剧烈地颤抖,脸上那些暗红色的金属脉络如同活物般搏动着,散发出冰冷贪婪的气息。瞳孔深处的黑铅光芒,在松脂客离开后,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饥饿。他空洞的眼睛茫然地转动着,最终……定格在驿站最深处、那片被坍塌的土坯和腐朽草料半掩的角落。
“……黑水……盒子……婆婆的……盒子……”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破碎的音节带着一种被强行灌输的、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腔调。
盒子?婆婆?
我的心猛地一跳!阿锈婆!她临终前的托付!
“小钉!你说什么盒子?婆婆留下的?” 我急切地追问,声音嘶哑。
小钉没有回答,只是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裹着他的兽皮表面,那些干涸发黑、如同融化黑铅般的暗红污渍再次开始蠕动、汇聚,仿佛被某种力量吸引着,朝着他所注视的角落方向流淌!
“在……那边……” 麟泽虚弱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压抑的痛楚。他沾血的指尖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小钉目光锁定的方向——驿站深处,那片被厚厚的灰暗尘土和坍塌物覆盖的角落。
我将他轻轻靠在冰冷的土墙边,自己则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踉跄着扑向那片角落。后背的伤口被动作牵动,剧痛让我眼前阵阵发黑,但我顾不上了。
用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手,疯狂地扒开覆盖的腐朽草料和冻硬的土块!冰冷的尘土灌进指甲缝,带着金属锈蚀的刺痛。坍塌的土坯很沉,每一次搬动都耗尽力气。
终于,在扒开一堆沉重的碎土块后,一个被掩埋了大半的、方方正正的轮廓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用某种深灰色、质地异常细密沉重的石头凿成的匣子。约莫一尺见方,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只有岁月侵蚀留下的细微划痕和一层均匀覆盖的、闪烁着灰暗金属光泽的冰冷尘埃。匣子本身透出一种古老而沉重的气息,仿佛与这片冻土同生共死。盖子与匣体严丝合缝,没有锁扣,只有一圈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就是……它……” 小钉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冰冷渴望,他脸上的暗红脉络搏动得更加剧烈,身体挣扎着似乎想爬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双手颤抖着,覆盖上那冰冷刺骨的石匣盖子。触手的感觉不像石头,更像一块深埋冻土万载的寒铁。我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抠进那细微的缝隙,猛地向上掀!
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盖子异常沉重,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封存了太久。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尘土、冰冷金属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焚烧后骨灰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
盖子被掀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珍宝、药粉或者武器。
匣子底部,只有一层厚厚的、极其细腻的、如同上好丝绸般的……灰白色粉末。
那粉末的颜色,与盐沼礁石上飞舞的“灰烬声纹”微粒极其相似,却又更加纯净、更加沉重。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匣底部,散发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带着无尽悲悯和守护意志的微光。那股干燥的、类似骨灰的气息,正是源自于此。但这气息并不令人作呕,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灵魂的宁静。
在这层厚厚的灰白色粉末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碎片。
那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深邃、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纯粹的漆黑。它不像金属,不像矿石,更像是一块凝固的……虚无。一股纯粹的、终结万物的“湮灭”气息,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从这枚小小的黑色碎片中散发出来。
这气息……与盐沼中央那枚被封印的铅灰色晶核同源!却更加内敛,更加……古老!
这是……什么?
骨灰?黑色的碎片?
我茫然地看着石匣中的东西。阿锈婆留下的?婆婆的……骨灰?那这枚漆黑的碎片又是什么?为什么会和阿锈婆的骨灰(如果这是的话)放在一起?
“骨……灰烬……” 麟泽虚弱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在我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挣扎着半坐起来,银白色的瞳孔死死盯着石匣中那层厚厚的灰白色粉末,眼中充满了刻骨的悲痛和一种……难以置信的确认?“阿婆……她的……”
阿锈婆的骨灰?!我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巨大的悲痛瞬间淹没了疑惑。阿婆……她最后的归宿,竟然是在这冰冷废弃的驿站里,一匣骨灰?
“婆婆……婆婆的……灰……” 角落里,小钉的声音也变了调,那冰冷的金属腔调里,第一次带上了属于孩童的、巨大的悲伤和茫然。他脸上疯狂搏动的暗红脉络似乎也凝滞了一瞬,瞳孔深处的黑铅光芒剧烈地闪烁起来。
就在这巨大的悲痛和死寂笼罩驿站的刹那——
异变陡生!
石匣底部,那层厚厚的、散发着微光的灰白色骨灰,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
如同拥有了生命般,无数极其细微的灰白色颗粒开始震颤、飘浮、旋转!它们并非无序,而是形成了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如同微型龙卷风般的灰白色气流!这些气流盘旋上升,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瞬间弥漫了整个驿站内部!
紧接着,更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驿站地面上,那些之前被小钉吸引、流淌汇聚的灰暗尘土,以及兽皮上蠕动汇聚的暗红黑铅液体,在这灰白色气流的笼罩下,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了无声的、惊恐的尖啸!
嗤嗤嗤——!
灰暗的尘土颗粒被灰白气流扫过,瞬间褪去了金属光泽,如同被净化般,化作普通的尘埃簌簌落下!而那些暗红的、如同融化黑铅般的粘稠液体,在接触到灰白气流的瞬间,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污雪,发出刺耳的“滋滋”声,迅速消融、蒸发、化为缕缕带着金属锈蚀恶臭的黑烟!
小钉身上,那些爬满他脸颊的、如同活物般搏动的暗红金属脉络,在这弥漫的灰白气流笼罩下,如同被投入滚烫盐水的毒蛇,剧烈地扭曲、收缩、发出细微的“噼啪”爆裂声!他瞳孔深处那冰冷的黑铅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黯淡!
“呃啊——!” 小钉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和某种奇异解脱的惨叫!他弓起的身体猛地绷首,随即又软软地瘫倒下去,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喷出带着灰暗金属碎屑和暗红污渍的粘稠液体!
净化!阿锈婆的骨灰,正在净化驿站内弥漫的污秽,净化小钉体内那新生的黑铅!
就在这净化进行的同时——
石匣中央,那枚小小的、纯粹的漆黑碎片,在弥漫的灰白气流和骨灰微光的映照下,表面……极其极其缓慢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灰白色纹路。
一股比之前更加微弱、却更加凝练的湮灭气息,如同沉睡的毒蛇睁开了眼睛,从那道灰白色纹路中……悄然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