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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蜜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时，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飞了歇在霓虹灯牌上的灰鸽子。母亲余珍珍总说这家店是"正经人谈正经事的地方"，可她瞧着那些鎏金雕花镜框里镶的市政规划图，倒像是给城市套上了件不合身的西装。侍应生领她到靠窗卡座，真皮沙发裂了道细缝，露出里头泛黄的棉絮，像极了姑妈家那架祖传的檀木贵妃榻。在徐珍珍天花乱坠的吹嘘下，田蜜又来相亲了。
“公务员！这次是未婚，如假包换！”余珍珍拍着胸脯。
被那粒迪拜来的沙砾差点骗了之后，母女俩心有余悸。但是看着女儿半年过去了还是一动不动，余珍珍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田文军也后怕，让余珍珍消停一点：“大不了我们养她！”田蜜听了觉得好笑又心酸。她也知道父母只是想让自己有个好归宿，能幸福。这也是为什么原本反感相亲的自己会一次次地听从安排的原因。她查了资料，他们的种种夸张表现说明，为了她的个人问题，二老己经有抑郁倾向了。
李明辉踩着整点推门而入，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活像报时的自鸣钟。他解西装扣子的动作仿佛经过精密计算，露出的银灰领带夹上刻着单位徽标，在吊灯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田小姐久等。"他递名片时小指微微蜷起，指甲修剪得如同打印机吐出的矩形纸片。
话题从天气切入，像份格式工整的公文。他说起上个月台风过境时市政抢险，右手在桌面敲出笃笃的节奏，腕表秒针走动声竟与这敲击声严丝合缝。"我们科室负责统计受灾树木，"他舀起半匙方糖悬在咖啡杯上，"倒伏梧桐三百七十二棵，折断枝桠..."糖块坠入褐色漩涡的刹那，田蜜忽然想起幼儿园孩子们搭的积木塔，总是轰然倒塌在午餐铃响前。
"听说田小姐在幼儿园工作？"李明辉的钢笔不知何时滑到指尖，在餐巾纸上画出规整的虚线。田蜜望着那些线段，仿佛看见母亲用红笔在相亲名单上打的勾。"孩子们就像小树苗，"她着杯沿上月牙状的唇印，"要顺着天性修剪。"钢笔尖突然在纸巾上洇出墨点，李明辉的眉心出现三道竖纹，像政府文件上的骑缝章。
"田小姐的编制解决了？"李明辉的钢笔尖在菜单空白处写写画画，"幼师转正考试要考教育心理学吧？"
田蜜搅着第二杯半价的拿铁："李科长对教师考评体系很熟？"
"去年帮教育局做过绩效审计。"他腕表反光扫过田蜜的社保缴费单，"你们园保育员有生育津贴吗？"
谈话转向家庭规划时，窗外的云层正堆叠成档案盒的形状。李明辉解开第二粒衬衫纽扣，露出熨烫笔首的锁骨线。"生育指标要趁早完成，"他说这话时像在宣读年度预算，"我堂姐产后三月就返岗，孩子交给……"玻璃窗忽然映出隔壁桌的景象——年轻母亲手忙脚乱地擦拭泼洒的果汁，婴儿鞋上的毛绒熊在桌沿晃荡，沾了奶渍的熊鼻子正对着田蜜颤动。
田蜜的银匙搅动杯底未化的糖粒，叮当声里混进句："李科长觉得婚姻像什么？"李明辉的钢笔在财政报表般的餐巾纸上画了个闭环："像市政工程，要提前规划排水系统、抗震等级..."他的话音被突然闯入的童声截断，穿背带裤的小男孩追着气球撞上他们桌角。田蜜伸手去扶时，瞥见李明辉迅速后撤的皮鞋尖，锃亮皮面上映出她怔忡的脸。
话题拐到收楼时，暮色正给玻璃窗镀上铜锈色。李明辉的智能表盘跳出股市曲线图，绿光在他下颌投下跳动的阴影。"听说幼师工资……"他端起咖啡杯的姿势像举着公章，"不过稳定就好。"田蜜忽然想起上周五的暴雨天，孩子们把彩纸船放进积水里，有个穿草莓裙的小姑娘认真地说："老师的笑容比彩虹糖还甜。"
窗外有孕妇蹒跚走过，防辐射服上印着卡通熊猫。李明辉突然压低嗓音："我堂姐在妇产科，说现在上环手术……"
"上周我们班孩子玩过家家。"田蜜咔嚓折断搅拌棒，"有个男孩非要当妇产科医生，拿着听诊器说要检查子宫肌瘤。"
落日余晖爬上李明辉的领带夹，镀金国徽在暮色里渗出铁锈色。他的手机屏保是机关大楼夜景，每个亮灯的窗口都像一枚待盖章的红头文件。田蜜的指甲油剥落成东非大裂谷形状，缝隙里嵌着上周孩子们粘的山粉。
空调出风口坠着道灰絮，随气流起伏如超龄产妇的妊娠纹。李明辉的皮鞋尖规律叩击地面，像办公室墙上挂着的石英钟，秒针正切割着适婚年龄的倒计时。
"你父亲退休金够用吗？"李明辉翻着手机计算器，"现在养老院床位费每月……"
田蜜突然亮出家长群消息："王奶奶昨天送来三十斤土鸡蛋，说给孙子攒的媳妇本。"她放大照片里摞成金字塔的蛋筐，"您说这是投资还是期货？"
李明辉的喉结上下滚动："田小姐觉得婚后该不该和公婆同住？"
"我们园保安大叔和儿媳吵架。"她划开短视频，婴儿啼哭混着摔碗声炸响，"就因为婆婆非要给孙子捆蜡烛包。"
当李明辉第三次提起公积金贷款政策，田蜜的珍珠耳坠突然松脱，骨碌碌滚到桌底。弯腰去捡时，她看见对面锃亮的皮鞋与自己的芭蕾平鞋之间，隔着银河般的瓷砖缝。起身时额角撞到桌沿，疼痛让她想起二十岁生日那夜，暗恋的学长在操场放烟花，火星坠在裙摆上烫出的焦痕。
"田小姐对婚房有什么要求？"李明辉的提问像盖章般落下。田蜜望着他领带上重复的几何花纹，恍然看见无数个相同的李明辉坐在无数咖啡馆里，问着相同的问题。玻璃窗外的霓虹灯忽然亮起，将他的侧脸切割成红蓝相间的马赛克。
道别时李明辉递来消毒湿巾，薄荷味混着油墨气息。田蜜站在街角看他走向黑色公务车，后视镜上悬挂的国旗挂件晃动着，在暮色里褪成暗红色。橱窗里模特穿着婚纱，头纱别着市政大楼造型的胸针，塑料水晶在射灯下泛着廉价的紫光。
手机在包里震动，母亲的消息气泡争先恐后涌出："明辉妈妈说你文静本分……"田蜜抬头望见月亮从钢筋森林间升起，像枚被磨花的硬币。她突然想起幼儿园新来的转学生，那个把橡皮泥捏成太空船的小男孩，眼睛亮晶晶地说："老师，我妈妈说月亮上住着不想结婚的仙女。"
路灯次第亮起时，田蜜的高跟鞋跟卡进窨井盖缝隙。橱窗里的婚纱模特脖颈空荡，锁骨凹陷处积着经年的灰，像被摘除卵巢的子宫。
弄堂深处飘来红烧带鱼香，穿开裆裤的孩童追逐着断了线的风筝。田蜜的珍珠项链突然崩散，的珠子滚过贴着"重金求子"广告的电线杆，在污水沟里泛起胚胎般的柔光。
月光爬上社区宣传栏时，田蜜在"婚育新风进万家"的标语下驻足。李明辉的名片在风中翻飞，最终卡在马路缝隙里。远处广场舞音乐裹挟着《常回家看看》的旋律，某个旋转的裙摆上印着褪色的百子图。
幼儿园秋千架上挂着遗失的奶嘴，夜露在硅胶表面凝成初乳状的水珠。田蜜的通讯录里弹出新消息，刚学会微信的余珍珍发来的下个相亲对象资料卡上，"总经理"三个字正在暮春夜色里渗出血样的朱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