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运成回到家,屋内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他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镜片上那道被磨花的裂痕,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场仗,己经到了要摊牌的时候。
第二天清晨,钢厂大礼堂外早早拉起红绸横幅,上面印着“向劳动模范致敬”几个烫金大字。门口站满了穿着整洁工装、胸前别着厂徽的职工代表,他们互相寒暄,气氛看似喜庆,但谁都知道,这不仅是一场表彰会,更是一场角力的战场。
宋运成走进礼堂时,雷正阳己经坐在后排靠走道的位置,皮夹克依旧锃亮,手里把玩着大哥大,眼神却不再轻松。王建国在前排与几位领导交谈,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只是眼角微微抽动,泄露了些许不安。
杨小舟站在后台角落,翻看着手中的技术报告,眉头紧锁。他身后的大屏幕上,此刻还播放着一段关于轧钢设备升级的宣传片,画面里是闪闪发亮的新机器和整齐划一的操作流程。没人知道,那正是即将引爆风暴的核心。
李素娟也来了,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泛白的蓝布衫,站在后排人群之中,像一滴水落入大海。但她手中攥着那份复印的旧图纸,心跳随着每一秒的逼近而加快。她知道,今天若不说出来,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会议开始后,主持人热情洋溢地介绍着今年获得劳模称号的先进人物,掌声此起彼伏。可当轮到宣读表彰名单时,一个低沉却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
“等一下。”
全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来源——是宋铁山,宋运成的父亲,老一代劳模,曾为鞍钢奉献半生的老工人。
他缓缓起身,拄着拐杖,目光扫过台上的王建国,又落在雷正阳身上。
“我有话说。”
主持人的笑容僵在脸上,台下一片窃窃私语。
“我干了一辈子钢铁,从不讲虚话。”宋铁山顿了顿,声音虽不大,却穿透整个礼堂,“可今天我要说的事,关乎生死。”
现场安静得落针可闻。
“我们验收的这批日本设备,有问题。钢材强度不达标,冷却液掺杂废酸,这不是疏忽,这是造假!”
他话音刚落,大屏幕忽然闪了一下,接着跳出一段视频画面——雷正阳在饭局上劝酒的画面清晰可见,甚至还能听见他低声对山田说的话:“雷某人敬您一杯,咱们这事就算成了。”
画面切换,是山田醉醺醺地签下验收单的场景。
礼堂顿时炸开了锅。
雷正阳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他没有否认,反而迅速掏出大哥大,按下播放键。
“你们说我造假?”他冷笑一声,“那听听这个。”
录音里传来王建国的声音,语气放松,带着几分醉意:“……只要能把项目推进,钱的事好说……”
现场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王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猛地起身,厉声道:“这是断章取义!”
“是吗?”雷正阳步步紧逼,“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有这段录音?是谁偷录的?”
台下有人开始骚动,几名原本支持王建国的干部也开始面露犹豫。
就在混乱即将失控之际,杨小舟走上前台,拿起麦克风,语气冷静却不容置疑。
“各位,我知道你们都想争个是非黑白。”他说,“但我们现在最该关心的,不是谁说了什么,而是这批设备能不能继续运行。”
他翻开手中的报告,一页页展示在众人面前。
“根据我的检测,冷却系统中工业废酸浓度超标十倍以上,这种腐蚀性液体一旦泄漏,轻则设备报废,重则爆炸起火。而且——”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根据历史记录,同型号设备曾在1958年发生过爆炸事故。”
他将那份复印的图纸举起来,“如果不停产检修,三个月内,我们可能就要重演当年的惨剧。”
礼堂里鸦雀无声。
“停产?”一名车间主任忍不住开口,“现在正是生产旺季,真要停,损失谁来担?”
“如果设备爆炸,那就不是损失的问题了。”杨小舟毫不退让,“是人命。”
他的话如一块巨石砸入水面,激起层层涟漪。
王建国终于坐不住了,拍案而起:“你这是危言耸听!没有确凿证据,不能擅自停工!”
“证据在这里。”杨小舟将检测报告递过去,“如果你不信,可以送第三方机构复检。”
王建国接过报告,手指微微颤抖。他看了几眼,猛地合上,转向主持人:“会议暂停十分钟。”
他快步走向后台,雷正阳紧随其后。
“你到底想怎么样?”王建国压低声音质问。
“我想活命。”雷正阳冷冷地说,“你也一样。”
王建国盯着他,咬牙切齿:“你以为你赢了?”
“我没赢。”雷正阳苦笑,“我只是不想输得太难看。”
两人沉默片刻,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素娟冲了进来,气喘吁吁:“我找到了!我在市档案馆找到了1958年的事故记录,还有当时的设计图!”
她将一沓复印件递过来。
王建国低头一看,脸色彻底变了。
“如果再不开会决定是否停产,就来不及了。”李素娟的声音颤抖,却坚定。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喧哗。
一名保安匆匆跑进后台:“不好了,有人闹事!”
礼堂门口,一群工人再次聚集,举着牌子高喊:“我们要安全!”“不准拿我们性命换效益!”
人群中,宋运成静静站着,目光冷峻。
他知道,这场大会己经无法收场。
王建国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台上。
“大家安静。”他强作镇定,“关于设备问题,我们会成立专项调查组,立即展开核查。”
“核查期间,部分生产线将暂时停工,确保人员安全。”
这句话一出,全场哗然。
有人鼓掌,有人质疑,更多人则是松了一口气。
雷正阳站在角落,默默收起大哥大,眼神复杂。
他知道,自己输了第一步,但也保住了命。
杨小舟合上报告,轻轻吐出一口气。
李素娟握紧拳头,眼中闪过泪光。
而宋运成,则悄悄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纸条——那是他昨晚从老张那里拿到的最后一份原始报价单。
他抬头望向礼堂穹顶,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标语:“安全生产,重于泰山”。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礼堂外,夜幕悄然降临。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离厂区,在街角停下。
车窗摇下,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出来,轻轻将一枚螺丝钉丢进排水沟。
远处,高炉仍在燃烧,火光映照着天际。
下一秒,车门关上,引擎轰鸣,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