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九年冬·广州番禺
寒风卷着咸腥的雨,抽打在破败的祠堂窗棂上,呜咽如泣。
油灯昏黄,勉强照亮神龛上蒙尘的“天地玄黄”牌位,更映着地上蔓延开来的、粘稠发黑的血泊。
朱先珏(玄真子俗名)蜷缩在供桌下,死死捂住嘴,指甲抠进腐朽的木头里。
十岁孩童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倒映着门外晃动的、绣着“兵”字的灯笼光,还有雪亮的腰刀拖过青石板溅起的火星。
“逆贼朱迪漳!前明余孽!勾结白莲邪教,图谋不轨!还不束手就擒!”清兵粗暴的吼叫夹杂着刀刃劈砍木门的巨响。
父亲朱迪漳,正是按太祖所赐“高瞻祁见祐,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的辈分,属“迪”字辈。他此刻背靠供桌,一身染血的粗布短打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左臂无力地耷拉着,伤口深可见骨。
他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和深不见底的恨意。他手中紧握的并非刀剑,而是一卷残破的《皇明祖训》。
“珏儿……”他声音嘶哑,带着铁锈般的喘息,猛地将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塞进儿子怀里,力道大得几乎撞碎孩童的肋骨,“听着!顺着祠堂后墙狗洞出去,往北跑!见白墙黑瓦、檐角挂铃的道观就敲门!说……说故人朱漳之子,求白云观收留!”他死死盯着儿子与自己酷似的眉眼,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不甘与嘱托,“活下去!忘了这姓!忘了……这仇!但……别忘了我朱家的血!”
“爹!”朱先钰的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滚落,死死抱住父亲冰冷的腿。
“走!”朱见漳用尽最后力气,一脚将儿子踹向角落的黑暗,同时猛地掀翻沉重的供桌!香炉烛台倾覆,火苗瞬间点燃了地上的草席!
“在里面!放箭!”
嗖嗖嗖!燃烧的箭矢穿透门板射入!
朱先钰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父亲踉跄站起,用身体挡住箭矢
嘉庆十二年,白云观,藏经阁。
檀香袅袅,经卷林立。少年朱先珏,己身着灰色道袍,束发为道,道号“玄真”。他跪在蒲团上,面前是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师父明镜法师。
“痴儿,”明镜法师的声音如同古井深潭,平静无波,“三年了,你日日抄录《清静经》,可心头的戾气,何曾减去半分?”
玄真(朱先珏)低着头,握着毛笔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一滴浓墨无声地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洇开,如同他心中永不干涸的血渍。
父亲被乱刀分尸的景象,夜夜入梦。清兵狰狞的面孔,广州将军衙门外悬首示众的“反贼”头颅……仇恨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脉。
“师父……”他声音干涩,“弟子……忘不了。”
“忘?”明镜法师微微摇头,目光穿透窗棂,望向院中那株虬劲的老松,“何须忘?血仇如石,沉于心底,可成心魔,亦可为砥柱。只看你如何用它。”他枯瘦的手指轻轻点在玄真额心,“你父朱迪漳,响应白莲,欲复朱明,其志可悯,其行……却引狼入室,徒增杀孽,反使百姓涂炭。此非天道,更非你朱家先祖所欲见。”
玄真身体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师父。身份的秘密,师父竟早己洞悉!
“白云观庇护于你,非为藏匿一前朝遗孤,”明镜法师目光如炬,首视玄真眼底翻腾的火焰,“只为这世间,少一个被仇恨吞噬的厉鬼,多一个……或许能照亮几分世道的真人。道法自然,非是教你避世忘情,而是以道心御世情,以慧眼观大势。这乾坤己定,非一人之恨可逆转。然,医一人可活一命,明一理可启一智。路,在你脚下选。”
老法师的话,如同沉重的钟锤,狠狠撞击在玄真心头。
他望着师父深邃平静的眼眸,又低头看着自己因仇恨而颤抖的手。藏经阁内,唯有檀香悠悠,松风过隙。那滴墨痕,在纸上无声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