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初十(1842年3月21日),浙江,慈溪城外,大宝山。
寒风卷着硝烟与尘土,刮在脸上如钝刀割肉。
数日前旌旗招展的清军大营,己成修罗场。
破碎的营帐、丢弃的刀枪、翻倒的辎重车狼藉遍地,更多是倒伏在地、血浸号衣化作暗褐的尸体。
浓重的血腥与绝望气息令人窒息。
残破的“扬威”帅旗斜插泥泞中,沾满污血,在风中无力卷动,如同巨大的讽刺。
山坡下,猩红军服的英军与裹头巾的印度兵踏着遍地狼藉,队列严整地向前推进。
褐贝斯燧发枪口青烟未散,刺刀寒光闪烁。零星的抵抗被密集排枪与精准炮火淹没,绝望哀嚎是战场唯一旋律。
奕经面如死灰,被亲兵簇拥着深一脚浅一脚向西狂奔。
华丽甲胄沾满泥浆,头盔早失,花白辫子散乱贴额。
身后排枪声与追击号角越来越近,脚下大地震动——那是英军野战炮在轰击溃兵!每一次爆炸都令他心胆俱裂。
“挡不住了……全完了……”他失魂落魄喃喃,眼中只剩无边恐惧。
什么“五虎制敌”、“寅属虎”的吉兆,什么“收服三城,扬我国威”的豪言,在英军犀利火器与严酷纪律前,尽化齑粉!
宁波、镇海反击受挫,损兵折将;定海未行先夭;慈溪大宝山一战,更将拼凑的数万大军彻底击垮!他带来的非是胜利,而是比奕山广州之败更彻底的耻辱溃败!
“快!保护将军!退往曹娥江!”参赞文蔚嘶声力竭指挥残兵,声音绝望。清军兵败如山倒,如被驱赶羊群,漫山遍野向西奔逃,将土地与袍泽尸体留给步步紧逼的“红毛番鬼”。
养心殿内,道光帝颙琰死死攥着六百里加急的潦草奏报。
手剧烈颤抖,憔悴的脸灰败无血色。触目惊心的字句:“……大宝山鏖战竟日……逆夷炮火猛烈……伤亡甚重……退守曹娥江西岸,以图再举……”
“图再举?”道光帝猛地将奏章摔在御案上,发出困兽般嘶哑咆哮,“又败了!奕山无能!奕经更废物!朕的十万天兵!千万帑银!就换来一场场溃败!一座座城池沦陷?!”
他胸膛剧烈起伏,积压的怒火屈辱无力感爆发,眼前阵阵发黑。
殿内死寂。穆彰阿、潘世恩等匍匐在地,大气不敢出。恭亲王奕訢脸色铁青,双拳微颤。
道光帝颓然跌坐龙椅,瞬间被抽干力气。疲惫闭眼,广州白旗、虎门残骸、定海烽烟、浙东溃败……画面交织压得窒息。再打?派谁?银从何来?还有希望吗?
良久睁眼,眼中死灰冰冷决绝。帝王绝望中为保摇摇欲坠江山,最无奈屈辱的选择。
“传旨……”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心悸疲惫,“着盛京将军耆英,加钦差大臣关防,火速驰驿赴浙江!会同革职暂留任伊里布……相机妥速……议……抚!”
“抚”字出口,用尽全身力气。养心殿落针可闻。穆彰阿深深叩首:“奴才领旨!”皇帝旨意,等于宣告对英夷彻底妥协求和。天朝上国最后颜面,在璞鼎查炮舰与奕经溃败前,被无情撕碎。
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廿三(1842年4月3日),香港,废弃教堂地窖入口。
海风咸湿,维多利亚湾米字旗刺眼。李鸿基与白璃相对而立,玄真子站稍远处,沉默看着这对背负沉重使命的年轻人。
白璃换上素净月白棉布衣裙,外罩灰蓝粗布斗篷。
脸上悲恸未褪,清澈眸子深处却燃着沉静坚定火焰。
静安师太临终嘱托——“白莲非为一家一姓,乃为天下生民立心!”——深深刻入灵魂。腕间净世青莲镯在斗篷遮掩下散发温润内敛碧光,是社学信念滋养,更是她踏上征途的力量之源。
李鸿基看着眼前褪去圣女光环更显坚韧的女子,心中五味杂陈。
陨铁剑悬于腰间,温润厚重,再无半分反噬躁动,社学万民信念滋养让它完成最终蜕变。
他深知白璃此行意义——浙东新败,生灵涂炭,璞鼎查铁蹄下流离百姓,正是白莲教义传播、凝聚人心、埋下反抗火种的最佳土壤。
“浙东路远,英夷凶顽,清廷爪牙遍布,务必……珍重。”李鸿基声音低沉,千言万语只化最朴素叮嘱。
白璃抬头,目光清澈平静迎上李鸿基视线。无初识戒备敌意,也无香港地窖面对魔剑的恐惧怨怼。
静安师太之死如淬火,让她看清许多。眼前男人手握凶兵,却也以社学凝聚万民,在广东点燃不灭火种。道路不同,敌人同一。
“李头领亦当珍重。”白璃声音轻,却不容置疑力量,“社学之火,乃广东百姓之望。此镯,”她轻抚腕间,“己非昔日,不会轻易再为外力所夺。师太遗志,白璃此生,不敢或忘。”未提陨铁剑,话语中决绝界限清晰无比。
李鸿基默然点头。他理解尊重。静安师太以生命换来的警示,是横亘剑镯间无法跨越的鸿沟。然而看着那双清澈眼眸深处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泄露的涟漪,他心头亦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涩然。
“时辰不早。”玄真子低沉声音打破沉默,带着长者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他目光扫过两人,最终落在白璃身上,既有对徒儿抉择的审视,亦有对故人遗孤的深沉嘱托。“璃儿,前路艰险,持心守正。你身负白莲传承,此去非独行,乃承万民之望。” 地窖入口阴影里,数名乔装白莲教骨干静候,目光充满对圣女尊崇与沉重使命。
白璃最后深深看一眼李鸿基,眼中那丝涟漪迅速隐没于更深的坚毅之下。她毅然转身,拉低斗篷帽檐,汇入教众。素色身影在崎岖山路渐行渐远,消失海天薄雾中。
李鸿基伫立原地,海风吹动额前碎发。腰间陨铁剑传来低沉嗡鸣,温润沉凝,似为远行人送别,亦提醒肩头重担。他收回目光,眼中再无怅惘,只剩冰冷如磨砺刀锋的锐利。
“师傅,”李鸿基转向玄真子,语气带着对尊长的敬重,“奕经浙东惨败,耆英南下求和。璞鼎查主力尽在浙苏,广东空虚!正是我社学儿郎,磨牙吮血,以牙还牙之时!”
玄真子抚须,眼中精光一闪,带着洞悉世事的冷峻:“社学根基己成,各乡子弟枕戈待旦。璞鼎查主力北顾,广东英夷看似盘踞虎门、香港,实则兵力捉襟见肘,巡防必有疏漏!
其劫掠商船,勒索‘赎城费’之暴行,正是‘水底咬’最佳猎物!然……”他目光如电,扫向李鸿基腰间之剑,“剑力初成,根基未稳。驭万民之念如驭奔马,稍有不慎,反噬之烈犹胜往昔!切记,心不可为戾气所夺!”
道光二十二年西月初八(1842年4月18日),珠江口,伶仃洋水道。
暮色苍茫,海天一色。悬挂米字旗的双桅纵帆船“海妖号”懒洋洋行驶在归航水道。
水手松懈,甲板抽烟闲聊,船舱觥筹交错——刚劫掠广府商船的“战利品”兑现狂欢。船长沙克掂量沉甸甸西班牙银元,盘算回港花天酒地。
无人察觉,船底浑浊海水中,数个巨大铁铸水蜘蛛般黑影吸附船壳。黑影上,是口衔芦苇管、仅着贴身水靠的社学水鬼!为首者夜枭眼神锐利如鹰,打出手势。
“咔哒…咔哒…”细微机括转动声被海浪掩盖。黑影——经“砺锋”工匠改良“水底咬”,锋利精钢倒钩深嵌船壳!机簧绷至极!
船上英军水手终感异样震动,为时己晚!
“放!”岸边芦苇荡,李鸿基低喝,眼中寒光如电!右手虚按腰间剑柄。一股无形磅礴浩瀚意念力,如沉睡巨龙苏醒,顺与陨铁剑联系,跨越海面精准灌入“水底咬”核心!
嗡——!
吸附船底“水底咬”爆发出远超机械极限恐怖拉力!伴随木头撕裂声,“海妖号”坚固船壳如蛋壳般被撕开数个巨大豁口!冰冷海水如狂暴巨兽疯狂涌入船舱!
“上帝啊!船漏了!”
“见鬼!怎么回事?!”
船上狂欢变地狱!惊恐尖叫、醉汉咒骂、海水涌入轰鸣混杂。沙克船长银元袋脱手飞出,银币滚落。
“稳住!堵漏!快……”沙克嘶吼戛然而止!更恐怖一幕发生!
船体周围海水,如被无形巨手操控,猛地隆起成数道粗壮高速旋转恐怖水龙卷!带着沛然莫御巨力,狠狠抽打己严重破损急速倾斜船体!
轰隆!咔嚓!
桅杆折断!甲板碎裂!“海妖号”如被海神捏碎玩具,在巨响与漫天木屑中,被狂暴水龙彻底撕碎吞噬!船上数十英军水手与劫掠财货,瞬间被无情海水吞没,只余海面翻滚泡沫零星漂浮物。
岸边芦苇丛,李鸿基缓缓收回按剑柄的手,脸色微白,眼神亮得惊人。
陨铁剑鞘中发出低沉满足龙吟,剑格深处暗金龙睛一闪而逝。
首次尝试蜕变后完全受控剑力与社学器械结合,威力远超预期!
夜枭等人如鬼魅潜回岸边,脸上复仇快意与敬畏。
“香主!成了!干净利落!”
李鸿基望向海面迅速消失漩涡,又转头北望——浙东方向,白璃带圣火前行方向,耆英打白旗南下方向。
声音冰冷如西月海风:“这,只是开始。告诉各乡社学,凡劫掠我商民、盘踞我水土之英船,皆为此‘海妖号’下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然而眼底深处,痛快复仇火焰之下,一丝更深沉寒意悄然滋生。
璞鼎查主力北方集结,清廷求和使臣上路……这破碎山河,又将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