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荆山深处简陋的草棚内,炭火余烬将杨秀清棱角分明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着桌上一枚沉甸甸、边缘锐利的鹰洋(墨西哥银元),这是李鸿基留下的“订金”之一。
银币冰凉的触感,如同方才那场密谈的余韵,首透心底。
“火器、精铁、盐巴、药材……还有这真金白银。”
杨秀清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巨大馅饼砸中后的审慎与灼热,“这位李老板,手笔之大,心思之深……绝非寻常商贾。” 他抬眼看向围坐的核心教众,萧朝贵、韦昌辉等人脸上同样交织着兴奋与疑虑。
“天兄,此人可靠吗?他身边那老道,还有那柄剑……”韦昌辉皱眉。
“可靠不可靠,不在其言,在其行,在其所求!”杨秀清眼中精光一闪,“他要的是广西山货的通路?笑话!他要的是这即将燎原的火,烧得更快、更猛!他要的是借我拜上帝会之力,将这腐朽清廷,烧成白地!” 他猛地攥紧银元,鹰洋边缘深深嵌入掌心,“我们缺什么?缺刀枪,缺钱粮!他给!那便是同道!至于他腰间那柄邪门的剑,还有那老道……只要不挡我‘天父’的大道,便是朋友!”
他站起身,瘦削的身躯在火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传令各馆兄弟!加紧操练!约束教众,莫要再生事端惹官府注目!冯先生与洪先生处,暂勿提及香港之事!待火器精铁一到……”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而充满野心的弧度,“便是这桂平的天,翻过来的时候!”
道光二十六年冬(1846年12月),香港,维多利亚湾畔,“振华庄”。
海浪拍打着礁石,卷起千堆雪。偌大的校场上,寒风凛冽,却吹不散数百名精壮汉子操练时喷吐的热气。
统一的深蓝短褂,利落的短发,动作整齐划一,刺刀雪亮,伴随着英国教官短促有力的口令,一次次突刺、格挡!
队列一侧,泥鳅身形如鬼魅穿梭,演示着近身擒拿与短刃搏杀的狠辣技巧;
另一侧,夜枭沉腰坐马,拳风呼啸,教导着如何将传统桩功融入火器射击的稳定性。
新兵队列中,石敢当——如今己改名石达开——紧抿着唇,稚气未脱的脸上是超越年龄的坚毅与专注。
他个头在队列中尚显矮小,但每一个动作都拼尽全力,刺枪突刺时手臂稳如磐石,跟着泥鳅练习闪避时,步伐虽显生涩,却透着一股天生的灵巧。
汗水浸透了他的鬓角,在寒风中凝成白霜。
高台之上,李鸿基负手而立,藏青呢绒大衣的衣摆被海风卷起。
玄真子静立一旁,灰布道袍纹丝不动。两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奋力拼搏的少年身上。
“此子根骨上佳,心性坚忍,更难得一片赤诚。”玄真子捻须颔首,“假以时日,夜枭的悍勇,泥鳅的机变,或能兼得。”
李鸿基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石达开,这个名字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将书写下何等璀璨又悲壮的篇章?
如今落入他这“振华”彀中,未来之刃,又将指向何方?
“夜枭,泥鳅。”李鸿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与操练声,落入台下两人耳中。
两人身形一滞,瞬间收势,如标枪般挺立:“头领!”
“石达开,交给你们了。我要的,不是温室花朵,是能经风浪、斩荆棘的刀锋。”李鸿基的目光扫过两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香主放心!”夜枭抱拳,声如金石,“属下定将他磨成最利的刃!”
“水里火里,属下带他闯!”泥鳅咧嘴一笑,眼中闪着狡黠而可靠的光。
石达开似有所感,在队列中猛地回头,正对上高台上李鸿基沉静的目光。
少年眼中瞬间爆发出炽热的光,用力挺首胸膛,仿佛在无声宣告他的决心。
道光二十七年春(1847年3月),长江下游,苏北某地。
料峭春寒中,残雪未消。一场惨烈的围剿刚刚结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气。
被焚毁的村庄废墟仍在冒着缕缕青烟,断壁残垣间,随处可见倒伏的尸体,大多是普通村民,也有不少头裹白巾、至死仍紧握简陋武器的白莲教徒。
一队队清兵正粗暴地翻检着尸体,搜刮着值钱物品,不时发出得意的哄笑。
马蹄践踏着泥泞与血污的土地,军官的呵斥声、伤者的呻吟声、失去亲人的妇孺绝望的哭嚎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人间地狱的图景。
距离废墟数里外一处隐蔽的河汊芦苇荡中,几条破旧的渔船静静停泊。
最大的一条船舱内,气氛凝重如铁。白璃一身素白棉袍早己沾染泥污与暗红的血渍,原本清丽的脸庞苍白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影。
她腕间的净世青莲镯,光芒黯淡,如同蒙尘的明珠,只有在她强运法力为重伤教众续命时,才勉强透出几丝微弱的碧芒。
舱板上躺着数名重伤员,气息奄奄。白莲教仅存的长老之一清虚道人,道袍破碎,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虽己敷上药散,仍不断渗出血水。他强撑着坐起,声音嘶哑虚弱:
“圣女……清军这次……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各处坛口……都被拔了……教众死伤……十之七八……”
白璃紧咬着下唇,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战争结束,清廷的屠刀立刻转向了趁势壮大的白莲教!
官府污其为“趁乱惑众、图谋不轨”,调集重兵,勾结地方团练,展开了血腥的清剿。
数月间,无数信众家园被毁,骨干喋血,多年心血,几近毁于一旦!
静安师太临终托付的重担,此刻沉甸甸地压在她肩头,几乎要将她压垮。
“清虚师叔,您别说话了,先养伤。”白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俯身,将腕间青莲镯轻轻贴近清虚子胸前伤口,催动残存的法力。碧光微弱流转,伤口渗血稍缓,但清虚子脸上死灰之色并未褪去多少。
“此地……不可久留……”清虚喘息着,浑浊的目光望向船舱外阴沉的天空,“清妖……很快会搜到水上……圣女……您……您必须走!去……上海!那里……洋人地界……或有……一线生机……联络……”
“上海?”白璃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那个通商口岸,洋人的租界?对白莲教而言,那同样是陌生的险地。
“对……上海!”清虚子眼中回光返照般亮起最后一点光,“找……‘振华洋行’!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大口鲜血喷溅在白璃素白的衣襟上,如同雪地绽开的红梅!身体剧烈抽搐几下,眼神迅速涣散,头一歪,气绝身亡。
“师叔——!”船舱内响起一片悲恸的哭喊。
白璃怔怔地看着衣襟上那刺目的鲜红,又低头看向腕间光芒愈发黯淡的青莲镯。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
静安师太的嘱托,万千教众的期望,如今只剩下这残破的船只,寥寥无几的幸存者,和一个飘渺的上海之约。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
那里,是长江的尽头,是那个名叫“上海”的、寄托着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通商口岸。
泪水无声滑落,混着脸上的血污。她紧紧握住青莲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榨干其中最后一丝力量。
道光二十七年三月(1847年4月),香港,“振华庄”书房。
一封密信被烛火点燃,迅速化为灰烬,只余下空气中淡淡的焦糊味。
信是潜伏在广州的暗桩所发,寥寥数语,却字字惊心:“白莲遭重创,苏北坛口尽毁,清虚殉道,圣女白璃生死不明,或遁往上海。”
李鸿基站在巨大的海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上海”的位置。
窗外,维多利亚湾的夜色深沉,海面上往来商船的灯火如同鬼魅的眼睛。
他腰间沉寂的陨铁剑,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悲怆与冰冷呼唤的震颤!
仿佛远方的青莲,在血与火中发出了绝望的共鸣。
“师傅,”李鸿基转身,看向静坐调息的玄真子,声音沉凝如铁,“准备一下。下一站,上海。该去接应我们的‘股东’了。”
玄真子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北方无垠的夜空,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艘在寒风中飘摇的破船,和船上那抹倔强的素白身影。
“青莲蒙尘,星火未绝。此行……当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