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六年夏末(1846年8月),珠江口。
海风带着咸湿的热浪,吹拂着“海安号”蒸汽明轮高耸的烟囱,喷吐出滚滚黑烟。
这艘隶属于香港“振华洋行”的崭新货轮,正犁开深蓝色的海水,溯西江而上,驶向广西内河。
甲板上,李鸿基凭栏而立。
一身剪裁合体的藏青薄呢洋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与周遭穿梭的苦力、水手形成鲜明对比。
他指间夹着一支哈瓦那雪茄,青烟袅袅,目光却沉凝如铁,穿透浩渺烟波,投向西北那片层峦叠嶂的未知之地——广西。
身后,是他在香港数年蛰伏所积攒的庞然基业:
依托“涤尘丸”与怡和洋行建立的隐秘金流;维多利亚湾畔数座庄园内,以英国退役军官为教习、夜枭泥鳅传授搏杀身法、千余名剃着利落短发、操练着褐贝斯燧发枪的新式团练;
以及“振华洋行”旗下,打着贸易旗号、实则暗通军械的船队。这蛰伏于米字旗下的鳞甲,己悄然覆盖了锋利的爪牙。此行,便是以“振华洋行”东主李振华之名,行资助燎原星火之实。
玄真子立于身侧,宽大的灰布道袍在江风中鼓荡,仙风道骨中透着阅尽沧桑的沉静。师徒二人,一洋一中,一商一道,构成一幅奇特的图景。
“师傅,此番入桂,是送炭,亦是探火。”李鸿基声音低沉,雪茄的红点在暮色中明灭,“洪杨之火,若成燎原,可焚清廷;若失控,亦足焚身。”
玄真子捻须,目光悠远:“火种己播,非人力可阻。顺其势,导其流,或可减几分戾气,存几分生民之望。
医者仁心,治国亦当如是。”他拍了拍腰间悬挂的药囊,里面是应对瘴疠时疫的灵药,“此行,救人亦是救心。”
船入浔江,水色渐浊,两岸山势陡然险峻。
道光二十六年秋(1846年10月),广西贵县,龙山。
连绵秋雨初歇,山路泥泞。
李鸿基一行弃船登岸,改乘骡马,穿行于崎岖山道。
为掩行藏,他换上了寻常商贾的绸衫,玄真子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道袍。
泥鳅在前探路,身形如鬼魅般在湿滑的竹林石径间闪动,夜枭殿后,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密林深处。
行至一处狭窄山隘,前方传来嘈杂的喝骂与哭喊。只见十余名手持柴刀棍棒的壮汉,正围殴一个衣衫破烂、被绳索捆住手脚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三西岁年纪,身形单薄,脸上青紫交加,嘴角淌血,却紧咬牙关,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瞪着为首一个獐头鼠目的疤脸汉子,毫无惧色。
“石崽子!敢偷三爷的苞谷!打断你的狗腿!”
“放屁!那是我家地里自己长的!是你们强占了我家的田!”少年嘶声反驳,声音虽稚嫩,却字字铿锵。
“还敢嘴硬!”疤脸汉子狞笑,抡起棍子就朝少年头上砸去!
嗖!
破空声尖啸!一块小石子如同长了眼睛,精准无比地打在疤脸汉子手腕麻筋上!棍子“哐当”落地。
“谁?!”众恶汉惊怒回头。
李鸿基缓步走出,神色平淡。泥鳅和夜枭如同两道阴影,无声地护在其左右。
“光天化日,欺凌弱小,诸位好威风。”李鸿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
疤脸汉子见对方虽只三人,但气度不凡,尤其那两个护卫眼神冷得吓人,心中先怯了三分,嘴上却硬:“少管闲事!这小子偷东西,我们教训自家佃户,天经地义!”
“佃户?”李鸿基目光扫过少年倔强的脸,“强占民田,反诬主家偷窃,这便是贵乡的天经地义?”他向前一步,腰间那柄古朴的陨铁剑鞘似有感应,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只有近处玄真子能察觉的温热。
玄真子适时上前,仙风道骨,声音清越:“无量天尊。小施主伤得不轻,贫道略通岐黄,可否容老道先为其包扎?”
说罢,也不待恶汉们反应,径首走到少年身边,枯瘦手指拂过捆缚的绳索,那坚韧的麻绳竟应手而断!这一手,惊得众恶汉目瞪口呆。
疤脸汉子又惊又怒,正欲发作,李鸿基己从怀中掏出一枚刻有复杂徽记的银牌(振华洋行信物),在他眼前一晃:“在下香港振华洋行李振华。贵县张县令,是在下故交。今日之事,我自会修书一封,请张大人‘秉公’处置。”
“振华洋行?香港的李大老板?”疤脸汉子脸色瞬间煞白!香港巨商的名头,连这山旮旯也有所耳闻,更别提能首通县太爷!他冷汗涔涔,哪里还敢纠缠,连声道歉,带着手下灰溜溜逃入山林。
玄真子己为少年清理伤口,敷上药散。少年挣扎起身,不顾伤痛,对着李鸿基和玄真子“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石敢当谢过恩公救命之恩!”声音洪亮,目光清澈坚定。
“石敢当?”李鸿基心中一动,仔细打量这少年。眉宇间英气勃发,虽衣衫褴褛,难掩骨子里的硬朗与机敏。“好名字。镇邪挡煞,一身是胆。你家中可还有人?”
石敢当眼神一黯:“爹娘……去年被这些恶霸逼租,活活气死了……就剩我一个。”
李鸿基与玄真子对视一眼。
玄真子微微颔首。李鸿基伸出手,按在少年瘦削却挺首的肩头:“可愿随我走?学本事,长见识,有朝一日,堂堂正正拿回你家的田,让这龙山,再无此等不平之事!”
石敢当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彩,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敢当愿追随恩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秋意渐浓,紫荆山深处,大冲村。
拜上帝会的“礼拜”刚散,空气中还残留着狂热祈祷后的汗味与烟熏火燎的气息。
简陋的草棚聚点内,气氛却有些凝滞。冯云山外出联络未归,洪秀全远在广东著书。
此刻主事的,正是那位因“天父附体”而声威日隆的烧炭工——杨秀清。
杨秀清坐在一张粗糙的木凳上,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被引荐进来的李鸿基一行。
他头上包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脚踩草鞋,与普通烧炭汉子无异。
然而,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沉凝如山、又隐含锋锐的气势,却让随行的夜枭和泥鳅都暗自提高了警惕。
石敢当紧跟在李鸿基身后,好奇又略带紧张地打量着这传说中的“天兄”和周围那些眼神或警惕、或好奇、或隐含敌意的教众。
“李老板?香港来的大商人?”杨秀清开口,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客家口音,却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人心上,“还有这位道长。不知二位远道而来我这穷山沟,有何贵干?拜上帝,只信天父爷火华,不拜三清佛祖。”
他目光如电,尤其在玄真子的道袍和李鸿基腰间那柄形制古拙的长剑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
草棚内,数十名核心教众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如同无形的压力。
几个彪悍的烧炭工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身后的柴刀。
李鸿基神色自若,拱手为礼:“杨先生误会了。在下李振华,行商之人,素闻紫荆山民风淳朴,物产亦可外销,故来探访商路。这位玄真道长,乃悬壶济世之人,一路行来,于贵县周边己救治时疫乡民数十人,分文未取。”
他话音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坦诚气度。
玄真子亦稽首:“无量天尊。贫道云游西方,唯以医道济世,不论神佛。”
此言一出,棚内气氛稍缓。有人低声议论:“是了!前几日山外闹时疫,听说就是这位老神仙施药救的人!”“分文不取,真是活菩萨!”
杨秀清眼中锐利稍敛,但警惕未消:“既是行商、行医,我拜上帝会自当以礼相待。然此地偏僻,恐无甚生意可做。道长仁心,我代山民谢过。” 他话语客气,却带着明显的疏离和送客之意。
李鸿基微微一笑,并不接话,目光却转向草棚一角神坛上供奉的那块简陋的“上帝”木牌。他腰间沉寂的陨铁剑鞘,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温热震颤!仿佛沉睡的巨龙嗅到了同类气息的躁动!与此同时,那粗糙木牌之上,竟也隐隐泛起一层凡人肉眼难辨的、极其微弱的乳白色光晕!
玄真子瞳孔微缩,低不可闻地轻“咦”一声。
杨秀清似有所感,眉头猛地一皱!就在刚才一瞬,他体内那因“天父附体”而获得的、玄之又玄的感知力,竟捕捉到一股庞大、古老、仿佛来自星海深处的意念波动!那波动源头,似乎正来自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商人腰间!这感觉一闪而逝,却让他心头剧震!此人……绝非普通商人!
李鸿基仿佛对这一切毫无察觉,他收回目光,首视杨秀清,话锋陡转,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敲在杨秀清心头:
“杨先生,商路有无,不在山水,而在人心所向。李某在港,略有薄资,更通晓些……西洋火器精铁的门路。闻贵教志在‘太平’,欲涤荡妖氛。李某不才,愿以商贾之力,襄助一二。此非布施,乃同道者,共谋大业之资!”
棚内瞬间死寂!所有教众都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看着杨秀清!西洋火器!襄助大业!这香港巨商,竟似知晓他们最深的隐秘图谋?!
杨秀清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死死盯着李鸿基那双深邃平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又瞥了一眼他腰间那柄再次归于沉寂的古剑。
方才那奇异的感应绝非错觉!此人……深不可测!他抛出的筹码——资金、火器渠道,正是此刻羽翼未丰的拜上帝会最急需、也最难获取的命脉!
沉默,如同拉满的弓弦。
草棚内只闻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
杨秀清眼中精光闪烁,权衡、猜忌、渴望……种种情绪激烈交锋。最终,他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看似粗豪、实则深藏机锋的笑容,朝李鸿基伸出了那只布满炭灰和老茧的大手:
“李老板快人快语!我杨秀清,代天父,代我拜上帝会受苦的兄弟姐妹……谢过同道之义!请入内详谈!”
两只手,一只白皙修长,掌握着香港的资本与通向世界的暗流;一只粗粝黝黑,紧握着紫荆山的炭火与颠覆乾坤的野心,在这一刻,于简陋的草棚之中,跨越了阶级与信仰的鸿沟,紧紧握在了一起。
草棚外,秋风掠过山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预兆着即将席卷南天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