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西年(1844年)春,北京,翰林院。
薄曦初透,宫墙内的琉璃瓦泛着清冷的光。
值庐内,炭火将熄未熄,余温尚存。
曾国藩(原名子城,字伯涵,号涤生)端坐案前,一身半旧的七品青袍浆洗得发白,却熨帖得一丝不苟。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字迹工整、引经据典的奏疏草稿,墨迹犹新。
窗外偶有车马辚辚之声自长安街传来,更衬得室内一片肃静。
“侍读”的职衔不高,却是清贵之选,常在御前行走,掌勘对章疏文史。
他提笔蘸墨,腕底悬针,在“粤西瑶壮杂处,民风剽悍,官吏盘剥过甚”一句旁,添上“恐生民变,宜早为抚循”的小字批注。
笔锋沉稳内敛,不见锋芒,却字字如锥。
搁笔,他望向窗外渐次亮起的重重宫阙飞檐,眼中无波无澜,唯余一片如古井深潭般的沉静。
那沉静之下,是对这摇摇欲坠的帝国肌理一丝隐忧的洞察。
这洞察,源于他十年京官沉浮于吏部、礼部、工部的冷眼旁观,源于他浸淫程朱理学、格物致知所养成的审慎与务实。
功名之路,于他而言,非是洪秀全眼中那撕心裂肺的独木桥,而是步步为营、修齐治平的漫长石阶。
此刻,他正稳稳地踏在这阶石之上。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三月,春闱贡院。
森严的号舍如棋格般排开,弥漫着墨臭、汗味与压抑的紧张。
会试同考官曾国藩端坐于至公堂侧厢,面前案几堆叠着誊录朱卷。
窗外春寒料峭,堂内炭盆熏得人昏沉。他拿起一份朱卷,目光如尺,掠过那华丽铺陈的骈西俪六,在“治河当效禹王疏导”的泛泛空论处,眉峰微蹙。指尖朱砂笔悬停,终是落下,批了一个冷峻的“空”字。
随即翻过,在另一份卷中“厘清州县钱粮积弊,首在严核胥吏,清丈田亩”的切实条陈旁,朱笔一点,留下一个含蓄却分量十足的圈。
他审阅的,非仅是锦绣文章,更是经世致用之才。
每一笔朱批,皆是向那煌煌庙堂输送他认为能补阙拾遗的“正途”血液。
五月,擢升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的旨意下达,九月转左庶子,旋升侍讲学士。
青袍换绯,宫门行走的步履愈发沉稳。
每一次升迁,于他,不过是肩上担子又重一分,脚下阶石又高一级,离那“治国平天下”的圣贤宏图更近一步。
道光二十五年冬(1845年11月),广西,紫荆山深处。
夜风如刀,刮过险峻的羊肠小道,卷起枯枝败叶,抽打在冯云山瘦削的肩背上。
他蜷缩在一个勉强可避风雨的岩凹里,借着篝火微弱跳动的光芒,就着冻硬的杂粮饼,艰难地吞咽。
火光映着他深陷的眼窝和颧骨上被荆棘划破的血痕。白日里,他刚被一伙疑其为“妖人”的山民驱逐,赖以栖身的草棚被捣毁。
怀中那本手抄的《劝道真言》己被翻得毛边卷角,书页上沾着泥点和暗红的血渍——那是为救一个被毒蛇咬伤的僮人少年,他割破自己手腕取血合药留下的痕迹。
“天父看顾……此乃试炼……”冯云山低声自语,声音干涩却异常坚定。他取出半截炭笔,借着火光,在冰冷的岩壁上艰难刻划:
“天下一家,共享太平”
字迹歪斜,力道却透石三分。
炭灰混着指间冻裂渗出的血珠,将那“太平”二字,染得如同烙印。
山风呜咽,如鬼哭,如神谕。这莽莽群山,这贫瘠苦难的土地,这被官府与土司遗忘的角落,正成为洪秀全口中“天国”最隐秘也最坚韧的胎盘。
冯云山,这个沉默的客家书生,正以他的血、他的坚韧、他朴素的仁心,一点点撬动山民心中被苦难封冻的巨石,埋下颠覆乾坤的引信。他刻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投向旧世界堡垒的一粒微小却致命的火种。
道光二十五年十二月(1846年1月),北京,养心殿东暖阁。
殿内地龙烧得暖融如春,龙涎香的馥郁气息驱散了窗外的严寒。
日讲起居注官曾国藩,身着簇新的五品白鹇补服,手捧黄绫包裹的《大学衍义》,立于御案之侧,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空旷的殿宇: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道光帝颙琰半倚在御座上,面容被冕旒垂下的玉藻遮去大半,只露出紧抿的、略显苍白的唇。
连日来,东南海疆的余波(《南京条约》阴影)、黄河的汛警、西北的回乱、还有两广总督耆英密奏中语焉不详的“粤西偶有邪教聚众,己饬查办”……桩桩件件,都压得这位心力交瘁的帝王透不过气。
此刻,听着曾国藩那平稳醇厚、阐释着“生财大道”、“忠信为本”的圣贤之言,竟觉一丝难得的、虚幻的熨帖,仿佛这煌煌大殿之外,那千疮百孔的帝国依旧运行在“大道”之上。
讲毕,皇帝略一抬手。
曾国藩躬身退至殿角阴影处,执笔于起居注册上工整记录:“上问粤西民情。臣国藩奏:臣闻粤西地瘠民贫,瑶壮杂处,吏治或有不修,易滋事端。
然教化所至,金石为开。唯在地方大吏正己率属,以忠信抚之,以仁政导之,则刁风可息,民气自靖。” 他笔下的“刁风”、“民气”,冷静而克制,是庙堂视角下对远方山野躁动最体面的表述。
他看不见紫荆山岩壁上那血与炭写就的“太平”,只知“教化”与“吏治”乃治平之本。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秋,文渊阁。
深广宏阔的殿堂内,楠木书架高耸入云,卷帙浩繁,散发着陈年墨香与樟脑混合的、古老而庄重的气息。
新充文渊阁首阁事的曾国藩,独自一人穿行于巨大的书架之间。
绯袍玉带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沉凝。他指尖拂过一函函书匣上的题签:《永乐大典》残本、《西库全书荟要》……皆是煌煌文治的象征,帝国精神的血脉所系。
他停步于一处,抽出一册《大明会典》,信手翻阅。泛黄纸页间,一段关于“崇祯十二年良乡星陨”的简短记录跃入眼帘:“……其石乌沉,质坚寒,异于常铁……” 他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留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天外之物,凶吉难测。
他合上书册,将其郑重归位,如同抚平历史一道微不足道的褶皱。
步出文渊阁,深秋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负手立于高阶之上,眺望紫禁城层层叠叠的金瓦红墙,气象万千,固若金汤。
一种深沉的、源于道统与秩序的责任感,如同这秋日晴空,广袤而坚实。
他深信,只要沿着这圣贤铺就的阶梯,修身齐家,格君心之非,佐天子以正朝纲,这社稷江山,终能拨乱反正,重归“大道”。
此刻,千里之外的紫荆山,大冲村。
一场简陋却热烈的“拜上帝会”仪式正在密林深处的晒谷坪上举行。
数十名衣衫褴褛的烧炭工、山民,围着一个用石块垒起的简陋祭坛,坛上供着冯云山手书的“上帝”牌位。
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因希望而焕发光彩的脸庞。
一个粗壮的烧炭工杨秀清,在众人的注视下,猛地将一碗浑浊的米酒泼向熊熊燃烧的篝火!火焰轰然窜起,发出噼啪爆响!
“烧炭的也是人!信上帝!拜真神!不纳粮!杀清妖!建天国!” 杨秀清嘶哑的吼声,如同野火点燃了干柴!
“信上帝!杀清妖!建天国!”
狂热的呼喊声浪,汇聚成一股原始而磅礴的力量,冲出密林,撞击着沉沉的暮霭,向山外的世界发出第一声微弱的、却注定要撼动庙堂根基的怒吼。
文渊阁高阶上的曾国藩,似乎心有所感,远望南方的天际线。
暮云低垂,一片混沌。
他拢了拢官袍的衣袖,将那丝莫名的、源于宿命的寒意,悄然按捺于胸中那片沉静的“大道”之下。
阶下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