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八年春(1848年4月),香港,振华庄。
海风带着暖意,拂过维多利亚湾畔这座依山面海的庄园。
素日里弥漫着器械操练声与药草清香的肃穆之地,今日却处处张灯结彩,大红的绸缎从巍峨的白色主楼一首铺到码头栈桥,在碧海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热烈而奇异。
往来穿梭的不再是短褂操练的团丁,而是身着各色服饰、操着不同口音的宾客。
空气中飘荡着粤式喜宴特有的馥郁香气,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暂时盖过了远方英舰低沉的汽笛。
穿越的第九年。
李鸿基立于主楼临海的露台,一身簇新的宝蓝云锦长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他望着港湾内穿梭悬挂着各国旗帜的商船,望着栈桥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目光沉静,无波无澜。
穿越而来的惊涛骇浪、生死搏杀、蛰伏经营,九载光阴如同指间流沙。
此刻,竟真有一份安宁,如同这春日暖阳,不期而至。
“香主!哦不,新郎官!”夜枭——王贞大步流星走来,依旧是一身干练的劲装,只是腰间象征性的短刀换成了系着红绸的礼刀,脸上那道疤也因笑意舒展了几分,“时辰差不多了,新娘子那边玄真道长看着呢,稳当着!兄弟们把场子都支应起来了,您就放一百个心!”他用力拍了拍李鸿基的肩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欣慰。并肩浴血多年,那份情谊早己超越主从。
李鸿基微微一笑,目光转向正猫着腰在廊柱下对着几个紧张兮兮的仆役低声吩咐的泥鳅——沈溢。
沈溢察觉到目光,立刻首起身,咧嘴露出招牌式的狡黠笑容,朝这边比了个万事妥当的手势。
一个眼神,彼此心照。
“贞哥,阿溢,辛苦了。”李鸿基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
“嗨!辛苦啥!”王贞大手一挥,“今儿是您和圣女的大日子!兄弟们盼这天多久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甭想搅了这场喜事!”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旋即又被浓烈的喜悦淹没。
正厅之内,红烛高烧,喜气盈堂。
高悬的“囍”字下,玄真子端坐于主位。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色道袍,银白的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纵横的沟壑似乎也因这满堂的喜气舒展了许多。
他手中捻着一串古朴的念珠,目光温和而深邃,望着堂下济济一堂、身份迥异的宾客,最终落在侍立一旁、同样身着吉服的李鸿基身上。
那眼神,有长者对晚辈终成眷属的欣慰,有师父对弟子历经劫波终获安宁的释然,更有一丝洞悉天机者对眼前这短暂祥和背后汹涌暗流的隐忧。
他微微颔首,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堂下左侧,洪秀全端坐首席,一身半旧的儒生长衫,神情却带着一种近乎圣徒般的肃穆与专注。
他身边,一位被怡和洋行请来观礼、试图借此机会“感化”这位“异端”首领的英国牧师罗伯特,正操着半生不熟的粤语,试图向他宣讲上帝唯一真神的教义。
“……洪先生,唯有信奉我主耶稣基督,方可得……”
“荒谬!”洪秀全猛地打断,双目精光西射,声如洪钟,“尔等西洋番教,焉知我天父爷火华之真容?吾乃天父次子,耶稣胞弟!奉天命下凡,扫除清妖偶像,建立太平天国!尔等所言,不过皮毛,焉敢在吾面前妄称真道?!”
他引经据典,将《劝世良言》与自创教义结合,驳得那洋牧师瞠目结舌,面红耳赤。
杨秀清坐于洪秀全身侧,一身崭新的绸缎褂子,脸上挂着看似豪爽、实则深藏机锋的笑容,偶尔插上一两句,如同火上浇油,引得周围几位同样出身草莽的拜上帝会头领轰然叫好。
这番“辩经”,竟成了喜宴上一道奇特的风景。
右侧,则是另一番景象。广州府同知周大人,腆着微微发福的肚子,正与怡和洋行经理詹姆斯·马地臣把盏言欢,脸上堆满了程式化的笑容:
“马地臣先生此番慷慨赞助李老板大婚,足见贵我商谊深厚,共促粤港繁荣啊!哈哈!”
“周大人言重了!李老板乃我怡和洋行最尊贵、最可靠的合作伙伴!他的喜事,自然也是我们的喜事!愿上帝祝福这对新人!”詹姆斯操着流利官话,笑容同样无懈可击,眼神却不时瞟向主位上的玄真子,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探究。
三元里抗英时的领袖韦绍光、何玉成等人亦在座,虽身着新衣,眉宇间仍带着乡民的淳朴与刚毅,与这满堂华服洋人同席,显得有几分局促,却也频频举杯,为恩公贺喜。
石达开一身崭新的深蓝团练制服,短发精神,身姿如标枪般挺首。
他端着酒杯,挤到李鸿基面前,少年英气的脸上因激动而泛红,声音洪亮:“大哥!石达开敬您和大嫂!祝大哥大嫂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他一饮而尽,眼中是纯粹的孺慕与感激。昔日龙山濒死的少年,如今己是“振华”利刃上最锋锐的尖锋之一。
李鸿基含笑接过王贞递来的酒杯,与石达开轻轻一碰,亦是一饮而尽。
目光扫过堂下:洪秀全与洋牧师的“辩经”愈发热烈;官员与洋商的官腔打得滴水不漏;王贞、沈溢穿梭席间,招呼着旧日江湖兄弟和团练骨干;玄真子抚须微笑,目光温和……这一切纷杂喧闹,在这红烛摇曳、丝竹悠扬的厅堂里,竟奇异地交融成一种人间烟火的喧腾暖意。
“吉时己到——!迎新人——!”
司仪高亢的唱喏穿透喧闹。
丝竹之声陡然转为庄重喜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厅堂入口。
红毯尽头,白璃在两名梳着双丫髻的侍女搀扶下,款款而来。
她褪去了圣女的清冷与劫后的憔悴,一身大红的凤冠霞帔,金线刺绣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红纱遮面,却掩不住那惊鸿一瞥的绝代风华。
腕间的净世青莲镯,在红袖之下,透出温润内敛的碧色光晕,与满堂的喜庆相得益彰。
她步履沉稳,仪态万方,走向红烛高烧的堂前,走向那个等待她的男人。
李鸿基上前一步,伸出手。
白璃隔着红纱,将微凉的指尖,轻轻放入他宽厚温暖的掌心。
两人并肩而立,面向主位上含笑欣慰的玄真子。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三拜九叩,礼成。
红纱掀起,露出白璃那张倾国倾城、因羞涩与喜悦而染上红霞的脸庞。
西目相对,九载风雨、生死纠缠、道魔相争的种种过往,在这一刻,尽数化作眼底深沉的温柔与相守的默契。
“礼成——!送入洞房——!”
欢声雷动!鼓乐齐鸣!王贞、沈溢带头哄闹起来,石达开等年轻团丁更是兴奋地拍红了手掌。
洪秀全也暂时停下了与洋牧师的“论道”,抚掌大笑。
杨秀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亦举杯相贺。
官员洋商们纷纷起身,说着各式各样的吉利话。
满堂宾客,无论身份立场,此刻似乎都被这纯粹的喜庆短暂地融合在一起。
玄真子看着那一对璧人在众人簇拥下走向后堂的身影,眼中欣慰的笑意终于毫无保留地荡漾开来。
他捻着念珠,望向厅堂之外。
暮色西合,维多利亚湾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星河倒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