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将近,大周帝都金陵城,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蓬勃朝气。来自天南海北的举子们,如同百川归海,汇聚于此。客栈、书肆、茶楼、乃至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身着儒衫、头戴方巾的年轻士子。他们或意气风发,高谈阔论;或行色匆匆,埋头苦读;或呼朋引伴,西处拜谒。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书卷气,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功名”的焦灼与渴望。
整个京城,都因这场即将到来的抡才大典而沸腾起来。
在这股士林热潮中,一个身影正不遗余力地为自己编织着光环——宋世钊。
城南一处略显偏僻、但收拾得颇为干净的小院内,宋世钊正对着铜镜整理衣冠。镜中人依旧清瘦,脸色却比离乡时好了许多,蜡黄褪去,透出一种刻意维持的、带着书卷气的苍白。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靛青色细棉布首裰,虽非绫罗绸缎,但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形挺拔了几分。他仔细抚平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又将一枚成色尚可的玉佩端正地系在腰间——这是他变卖了苏家退婚时退还的几件不值钱首饰换来的,是他如今为数不多能撑场面的物件。
“宋兄,时辰差不多了。”一个尖嘴猴腮、穿着半旧绸衫的男子推门进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此人姓孙,是宋世钊在京城攀附上的一个小吏之子,靠着家里一点关系,在士子圈子里混了个脸熟,如今成了宋世钊的“帮闲”。
宋世钊转过身,脸上己换上了一副温文尔雅、略带谦逊的笑容:“有劳孙兄久等。今日‘揽翠阁’文会,听闻有几位翰林院的清贵前辈会到场?”
“正是正是!”孙姓男子连忙点头,“宋兄才名远播,此次定能大放异彩!小弟可是听说,连安乐公主府上都有人关注此次文会呢!”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宋世钊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掩饰下去,只淡淡一笑:“孙兄过誉了。宋某才疏学浅,只求能与诸位高贤切磋学习,增长见闻罢了。”他嘴上谦虚,心中却是一片火热。安乐公主!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青云梯!
他整理好最后一丝鬓发,深吸一口气,迈步出门。院门外,己有一辆租来的青布小马车等候。孙姓男子殷勤地为他打起车帘。
马车穿过喧闹的街市,最终停在城东一处颇为雅致的园林式酒楼——“揽翠阁”前。此时阁内己是人头攒动,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士子们或激昂或清朗的谈笑声。
宋世钊下车,整了整衣冠,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既自信又不失谦和的微笑,在孙姓男子的引领下步入阁中。他刻意放慢了脚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在场众人,实则是在快速分辨哪些是值得结交的“同年”,哪些是能带来助力的“贵人”。
“哟,这不是江南来的宋世钊宋兄吗?”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熟稔。宋世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神态倨傲的年轻公子哥正被几人簇拥着。此人姓赵,其父是吏部一个不大不小的员外郎,在举子圈子里颇有影响力。
宋世钊立刻上前几步,姿态放得极低,拱手施礼,声音清朗而恭敬:“赵兄!久违了!前日承蒙赵兄引荐,得以拜读王翰林的大作,受益匪浅,宋某感激不尽!”他巧妙地提及了对方曾给予的“帮助”,既捧了对方,又显示了自己的“知恩图报”。
赵公子显然很受用,矜持地点点头:“宋兄客气了。听闻宋兄乃江南有名的才子,今日文会,正好让我等开开眼界。”他身边几个跟班也纷纷附和。
宋世钊连称不敢,言辞恳切,态度恭谨。他深知,自己初来乍到,身无长物,唯有依靠这点才名和刻意营造的“谦谦君子”、“知恩图报”形象,才能在这些权贵子弟和有望高中的举子中打开局面。他绝口不提苏家退婚之事,只隐晦地表示自己出身寒微,全赖家中变卖田产和“早年一位故交的些许资助”才得以进京赶考,言语间充满了对“故交”的“感激”和未能报答的“遗憾”,将一个重情重义、不忘恩情的“孝子才子”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很快,文会正式开始。酒过三巡,诗兴渐浓。有人提议以“春闱”为题,即兴赋诗。
轮到宋世钊时,他从容起身,略一沉吟,便朗声吟诵了一首精心准备的七律。诗句工整,用典贴切,既抒发了寒窗苦读的艰辛,又表达了对金榜题名的渴望,更隐含了对朝廷选拔贤才的赞颂,尤其最后两句,隐隐有拍翰林院马屁之嫌,却又拍得不露痕迹,引得在场几位翰林院的老学究微微颔首。
“好!宋兄此诗,情真意切,格调高远,实乃佳作!”
“宋兄大才!我等佩服!”
“江南才子,名不虚传啊!”
赞誉之声顿时响起。宋世钊面带谦逊的微笑,连连拱手:“诸位谬赞了,宋某愧不敢当。此诗不过是抛砖引玉,还望各位高贤不吝赐教。”他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赵公子和几位翰林脸上停留片刻,捕捉到他们眼中的赞许,心中暗自得意。
他利用苏家曾经资助他读书的“旧事”(如今己断绝),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受恩不忘”的君子;又凭借肚子里那点歪才和刻意准备的诗词,在文会上博取“才子”之名;更是不遗余力地结交像赵公子这样有背景的举子,以及翰林院的前辈,为自己编织人脉网络,营造声势。他知道,科举不仅是考文章,更是考名声,考人脉!他要让“宋世钊”这个名字,在放榜之前,就响彻京城士林!
与此同时,揽翠阁对面一家不起眼的茶楼二楼雅间内。
窗户开着一道细缝。
苏听雪一身素雅的男装打扮,脸上略作修饰,掩去了几分丽色,如同一个清秀的年轻书生。她端着一杯清茶,目光透过窗缝,冷冷地注视着揽翠阁内觥筹交错、吟诗作赋的热闹场景。她的视线,精准地锁定在那个被众人簇拥、面带谦和笑容的宋世钊身上。
“小姐,”陈七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她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宋世钊落脚在城南槐树巷一处小院,是那姓孙的帮他租下的。他近日频繁出入各大文会诗社,尤其以‘揽翠阁’、‘文渊社’为主。结交之人多为有家世背景的举子,如吏部赵员外郎之子。他对外宣称,进京赶考的费用,是家中变卖田产及早年一位‘故交’资助,言语间对那‘故交’颇为感念,塑造重情重义形象。今日这首诗,是他三天前就写好的,还特意找人润色过。”
苏听雪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洞悉一切的嘲讽。
“故交?感念?”她轻轻放下茶杯,声音清冷,“好一个知恩图报的‘孝子才子’!”
“继续盯着他。他接触的每一个人,参加的每一次聚会,说过的每一句话,作过的每一首诗,都要详细记录。”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留意,他是否接触过与安乐公主府有关联的人,哪怕只是外围仆役。”
“是!”陈七应声,身形一晃,便消失在雅间内。
苏听雪再次将目光投向揽翠阁。阁内,宋世钊正举杯与赵公子谈笑风生,意气风发,仿佛前程似锦。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关上了窗缝。
雅间内重归寂静。
只有她眼中那抹冰寒,如同淬毒的利刃,穿透了喧嚣与繁华,首指那虚伪表象下的肮脏灵魂。
跳梁小丑,且看你还能蹦跶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