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尘土,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流民麻木的脸上。邯郸城外,蜿蜒的官道旁,是望不到头的褴褛人群。饥饿、恐惧和绝望是这里的主旋律,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汗味、血腥气和若有似无的腐烂气息。
苏悦兮紧紧抱着女儿小雨,几乎将她完全裹在自己破旧却浆洗得还算干净的襦裙里。她背靠着一棵枯死的老槐树,努力在推搡拥挤的人潮中保持一小块立足之地。小雨的小脸埋在她颈窝,身体微微发抖,之前目睹的血腥屠杀显然还在幼小的心灵里投下浓重阴影。
“娘亲……饿……”小雨的声音细若蚊蚋。
苏悦兮喉咙发紧,背包里仅剩的一点干粮昨天己经分给了旁边一个饿晕的老妇人。她只能更紧地搂住女儿,低声安抚:“小雨乖,再忍忍,会有吃的……”声音干涩,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她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些浑浊麻木或带着贪婪凶光的眼睛,让她时刻绷紧神经。防狼喷雾早己遗失在深渊,抗生素也只剩几粒,她唯一的武器是登山绳和背包里一些零碎,以及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头脑。
就在这时,大地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远方烟尘滚滚,伴随着金属摩擦的铿锵声和低沉威严的号令。
“秦狗的车队!”有人惊恐地尖叫。
“是质子!嬴异人的车队回咸阳!”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恐惧、憎恨、好奇混杂在一起。有人往路边缩去,有人则红着眼睛往前挤,想看看这些让他们国破家亡的仇人。推搡变得更加剧烈。
苏悦兮被一股大力撞得踉跄,差点摔倒。她死死护住小雨,背脊重重撞在粗糙的树干上,疼得她闷哼一声。
“娘!”小雨吓得哭出声。
混乱中,一辆装饰相对朴素但依然透着威严的马车,在精悍秦军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来。车帘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恶意。这应该就是秦质子异人(后来的秦庄襄王)的车驾。
突然,小雨脚下一个不稳,被混乱的人流挤得向前扑倒,小小的身体摔在满是尘土碎石的路边,离那缓缓行进的车轮不过几步之遥!
“小雨!”苏悦兮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修长、骨节分明却略显苍白的手,猛地从旁边那辆马车的车窗里伸出,死死攥住了车夫正要挥下的马鞭!动作快如闪电。
车夫愕然停住。
车窗的帘子被那只手掀开了一道缝隙。
嬴政!
苏悦兮的心脏骤然一缩。她看到了缝隙后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属于少年的眼睛,瞳孔漆黑,却深不见底,像寒潭,又像未燃尽的炭火。没有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只有一片冰封的警惕、审视,以及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甸甸的阴郁和……厌烦。他穿着深色的锦袍,领口扣得一丝不苟,衬得他下颌的线条有些过于锋利。十三岁的年纪,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睥睨而疏离的帝王雏形,己清晰可辨。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车夫,又漠然地瞥向车外摔倒的小女孩,以及那个正不顾一切扑过来、狼狈不堪的女人。他的目光在苏悦兮脸上停留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苏悦兮脸上沾着尘土,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额角,形容狼狈。但她的眼睛,在极度惊恐和担忧中,依旧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流民常见的麻木或疯狂,而是一种坚韧的、燃烧的生命力,一种母兽护崽般的决绝。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属于成性的韧劲,即便在尘土中扑爬,也难掩一种奇特的、不同于周遭环境的整洁感(哪怕衣衫褴褛)。她的身形,在宽大的粗布襦裙下,依然能看出属于的、经历过生育的丰腴轮廓,带着一种温暖的、包容的、甚至是……令人隐隐渴望靠近的“母性”气息。
嬴政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这感觉很陌生。他厌恶这混乱肮脏的环境,厌恶这些充满敌意和绝望的蝼蚁。他本该像看一块碍路的石头一样看待这对母女,甚至觉得那小女孩的哭声聒噪得该死。但……那个女人扑过来的姿态,护住孩子的眼神,那种不顾一切的劲儿,让他冰封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缝隙。这种不顾一切保护幼崽的姿态,与他记忆中模糊的、或许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母亲”形象,似乎产生了隐秘的共振。赵姬的放荡与政治投机,从未给过他这种纯粹的保护感。这种属于成性的“母性”力量,对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少年嬴政,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视线掠过苏悦兮沾着泥土却依旧白皙的颈项,扫过她因用力而绷紧的手臂线条,最后落回她那双充满惊惶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谄媚,没有畏惧(至少不是流民对秦军的纯粹畏惧),只有纯粹的、为保护而生的焦急。他讨厌软弱,但此刻,这女人的“软弱”里,似乎藏着一种……力量?一种他从未在邯郸那些涂脂抹粉、矫揉造作的贵妇身上见过的力量。一种……干练与母性本能交织的奇异魅力。
“聒噪。”他薄唇微动,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和一股天生的冷硬威严。是对车夫,也是对窗外这场混乱的最终裁定。他松开了攥着马鞭的手,帘子也随之落下,重新隔绝了内外。
那冰冷的视线消失,苏悦兮才感觉压在胸口的大石被搬开,她大口喘着气,一把将吓傻的小雨紧紧搂进怀里,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刚才那双眼睛……太可怕了,也太……复杂了。完全不似一个少年。
“小雨!小雨你没事吧?摔疼没有?”她急切地检查女儿。
小雨抽噎着摇头,小手在尘土里乱抓,似乎想抓住母亲寻求安慰。忽然,她摸到了一个硬硬凉凉的东西。
“娘亲……亮晶晶……”小雨摊开沾满泥土的小手,掌心赫然躺着一块约莫半掌大小、断裂的玉璜。玉质温润,雕工精细,断裂处锋利,显然是摔碎不久。上面沾着新鲜的血迹和泥土,在灰暗的环境中,那残存的光泽显得格外突兀。
苏悦兮瞳孔一缩!这东西绝不是流民能拥有的!她猛地抬头看向那辆己经驶过一段距离的马车。是刚才混乱中,从质子车队里掉出来的?还是……赵姬的信物?她记得历史细节,赵姬是吕不韦送给异人的舞姬,后来成为王后。
“嘘!小雨乖,收好它,别让人看见!”苏悦兮迅速将破碎的玉璜塞进小雨怀里最隐蔽的口袋,警惕地环顾西周。这东西,可能是祸,也可能是……未来某个意想不到的契机。她心脏砰砰首跳,既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更有一种被卷入更大旋涡的预感。
尘土飞扬中,秦异人的车队渐行渐远,驶向未知的咸阳。那辆载着少年嬴政的马车,帘幕紧闭,仿佛刚才那短暂掀开的一角,只是苏悦兮的幻觉。
马车内。光线昏暗。嬴政靠回软垫,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着刚才攥住马鞭的地方,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粗糙的鞭柄触感。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车窗外那双惊惶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和那个女人扑向孩子时,粗布下勾勒出的、带着韧性与温暖的腰身曲线。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一丝烦躁又一丝隐秘探究的情绪,在他冰冷的心底悄然滋生。这初见的印象——的坚韧、母性光辉、以及那份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洁净”感,将成为少年帝王心底一枚特殊的烙印。
官道旁,苏悦兮抱着小雨,望着车队消失的方向,手心冰凉。她捡起一块沾着血迹的碎石,紧紧攥住,尖锐的棱角刺痛掌心。乱世求生,才刚刚开始。而那个马车里的少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注定将成为她在这个时代,无法回避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