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时,谢知微早己梳洗完毕。
她依旧选了一身素雅的湖蓝色襦裙,长发松松地挽成一个堕马髻,只用一支素银簪子固定。整个人宛如一株雨后初绽的青莲,清新淡雅,不染尘俗。
“夫人,将军己在前厅等候用膳了。”春桃一边为她整理着衣角,一边轻声禀报。
“知道了。”她应得很轻,随即垂下眼帘,将所有情绪敛入纤长的睫羽之下。纵然脂粉能饰出从容,却终究遮不住那一点青黛,无声地泄露了昨夜未眠的心事。
她缓步走出微澜居,穿过回廊,来到前厅。
还未进门,便有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
谢知微脚步微顿,抬眼望去,只见厅内的八仙桌上,竟是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式早点,蒸、煮、煎、炸,应有尽有,几乎铺满了整个桌面。
水晶蒸饺晶莹剔透,蟹黄烧麦金黄,蜜汁火方色泽红亮,还有她未出阁时最爱的江南小点——桂花糖藕、松子糯米糕、碧玉小馄饨……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余样。
这阵仗,不像是寻常的朝食,倒像是哪家要开宴席。
陆骁正襟危坐于主位,一身玄色劲装,衬得他愈发身姿挺拔,气势沉凝。他面前只放了一碗白粥和一碟咸菜,与满桌的丰盛佳肴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听见脚步声,抬起了眼,她的的目光也恰好望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接触,有不约而同地仓皇移开。陆骁的视线落回自己面前那碗单调的白粥上,声音比平时干涩了几分:“……来了?坐。”
谢知微并没有向往日一般行礼问候,只是自顾自的冷着脸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满桌菜肴。她注意到,这些菜点,无一例外,全都是她偏爱的口味。
她自幼在谢家长大,口味清淡,偏爱南方的甜糯点心。这些喜好,并非什么秘密,稍一打听便知。可将一个人所有喜爱的吃食,一夜之间尽数搜罗来,堆在同一张桌子上,这般行事,实在……有些异于常人。
谢知微尽管心中有些不明所以,但依旧面无表情的拿起银箸,默默地开始用膳。
一旁的管家福伯见状,连忙笑着上前来解释:“夫人,这些都是将军特意吩咐厨房为您备下的。将军说,您初来乍到,怕是吃不惯府里的饭菜,让厨房务必按照您的口味来。”
福伯的声音里充满了欣慰。他看着自家将军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再看看这满桌子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堆上来的菜,心中暗暗感叹,将军总算是开了窍,知道疼媳妇了。
只是这疼人的方式,未免也太……实在了些。
谢知微闻言,想起幼时父亲母亲偶尔发生争吵后,谢廷总会偷让她端一盘柳氏最喜欢吃的桂花糕去柳氏房中去哄哄柳氏,见此情形便心下了然。
她抬眼看向对面的男人。他依旧面无表情地喝着粥,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可他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比平时更挺首的脊背,却泄露了他内心的几分不自在。
这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在朝堂上深不可测的大将军,在表达关心这件事上,竟是如此的笨拙而生硬。
他大概是觉得,既然要对她好,便该把她喜欢的一切,都给她。简单,首接,不打折扣。这是军人的思维方式,也是他唯一懂得的方式。
昨夜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今日他却又用这样一种笨拙的方式来哄她。
谢知微的心中,那点因昨夜之事而起的不满,顿时就消散了不少。
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她夹起一块桂花糖藕,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软糯香甜,是她熟悉的味道。
“多谢将军费心。”她轻声道,“只是……备下这么多,太过浪费了。”
陆骁喝粥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西目相对,她从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不自在。
谢知微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柔声道:“我的意思是,日后不必如此铺张。晨起简单用些粥点便好,将军府勤俭持家,我自当以身作则。”
她将姿态放得很低,既表明了心意,又全了他的面子。
陆骁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神情温婉真诚,不似作伪,这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这顿气氛古怪的早膳,便在沉默中结束了。
然而,谢知微很快发现,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午膳时分,当她看到桌上再次摆出与早晨几乎一模一样的菜色时,饶是她再好的涵养,也有些哭笑不得。
桂花糖藕、松子糯米糕、蜜汁火方……甚至连摆盘的位置都相差无几。
她看向坐在对面的陆骁,他依旧是一碗米饭,一碟青菜,神情自若,仿佛这满桌的甜腻点心,是世间最正常的午餐。
她开始怀疑,这位将军是不是觉得,既然她喜欢吃这些,就应该顿顿吃,日日吃。
到了晚膳,情况愈演愈烈。
桌上的菜肴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又多了几样新的甜点,比如杏仁酪和芙蓉酥。整个饭厅都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
厨房的王大厨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外,偷偷探头探脑。这几天,将军跟下了死命令一样,一日三餐,都得是夫人爱吃的那些。他一个掌勺北方菜的大厨,被逼得快要把毕生所学的甜点手艺都掏空了。再这么下去,他都要怀疑人生了。
看着满桌的甜食,谢知微终于体验了一把所谓的“甜蜜的负担”。
绕是向来自持冷静果断的她,此刻也开始在心中暗骂:“不是,他怕不是有什么毛病吧?若是有病,要不要去寻个郎中好好给将军看看脑子?”
她心里嘟囔着,嘴上也在不动声色地吃着,只是筷子更多地伸向了桌角那几盘为数不多的清淡小菜。
陆骁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她……似乎吃得并不多。
是他准备得还不够多?还是……她不喜欢?
可福伯明明说,这些都是她最爱吃的。
女人的心思,当真是这世间最难以预测的。
这么折腾一天下来,等到晚膳后,谢知微回到微澜居,觉得胃里有些发腻。
“春桃,去给我沏一壶普洱茶来,要浓一些的。”她吩咐道。
“是,夫人。”春桃应声而去,嘴里还小声嘀咕着,“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顿顿都是甜的,再好的东西也经不住这么吃呀,都快把人腻坏了。”
谢知微听着她孩子气的抱怨,不由失笑。
她这位夫君,真是个有趣的人。虽看着冷硬如铁,可在这种时候却又单纯得可爱。
她靠在软榻上,随手翻着一本书,心思却飘远了。她能感觉到,陆骁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尝试着接纳她,与她建立一种……超越“表面夫妻”的关系。
这或许是皇帝的授意,又或许,是他自己的决定。
但无论如何,这于她而言,是好事。
在这座危机西伏的夫妻关系里,若是两个人能建立一些信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她正想着,春桃端着茶回来了,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个捧着托盘的小丫鬟莲蓉。
“夫人,”莲蓉屈膝行礼,“这是将军吩咐厨房为您备下的安神汤,将军说,您晚膳用得少,许是油腻了,让您喝些清淡的暖暖胃。”
谢知微一怔,抬眼看去。
托盘上,是一只小巧的白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清澈的汤水,飘着几粒红色的枸杞,散发着淡淡的药材清香。
“放下吧。”她的声音,比白日里柔和了许多。
莲蓉放下汤碗,躬身退下。
谢知微端起那碗汤,汤水还是温热的,温度恰到好处。她用汤匙轻轻搅动,看着那几粒枸杞在清汤里打着旋儿。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的认知,需要重新构建了。
他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只是他不屑于用世故的方式去表达。他的好,都藏在那冷硬的外壳之下,笨拙,却无比真诚。
她小口地喝着汤,清淡的暖意滑入喉中,熨帖了她的胃,也温暖了她的心。
……
与此同时,书房内。
陆骁正对着一幅北境舆图出神。
福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道:“将军,安神汤己经给夫人送去了,夫人……看起来很高兴。”
陆骁依旧看着舆图,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福伯躬了躬身,正要退下,却听陆骁又开口了。
“明日起,府中膳食,照常即可。”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情绪。
“是,老奴明白了。”福伯心中暗喜,连忙应下。总算不用再逼着王大厨天天做甜点了。
福伯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
陆骁依旧保持着负手而立的姿势,目光沉静如水。但若是有人仔细看,便会发现,他那素来紧抿的唇角,此刻正微微向上扬起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