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面上那三个暗红色的血字——“癸亥转甲子”——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底,带着一股子不祥的腥甜气首往脑仁里钻。寒气顺着湿透的裤腿往上爬,冻得我牙关都在打颤,可脊背上的冷汗却涔涔地冒出来,黏腻腻地贴着冰冷的皮肤。
“林…林岩哥…”郭小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手冰凉地抓住我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这…这啥意思?咱…咱是不是惹出更大的祸了?”
我盯着那血字,喉咙里像塞了把冰渣子,又干又涩。裂缝深处,那两扇巨大的阴阳门依旧在缓缓开启,门板上恶犬和金蟾的浮雕明灭不定,像垂死野兽最后喘息的眼睛,死死地钉在这片污浊的冰河上。门缝里的黑暗浓得化不开,看一眼都觉得魂儿要被吸进去。
“走…”我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先回屯…离这鬼地方远点…”
不是不想琢磨那血字,是实在撑不住了。双手掌心那两个贯穿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疼,一股滚烫一股冰寒在里面冲撞撕扯,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每走一步,脚下湿透的棉鞋踩在冰碴子上,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踩在自己快散架的骨头上。
郭小雨搀着我,一步一滑地往屯子方向挪。冰河的风卷着硫磺、血腥和河底淤泥的腐朽味儿,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屯子方向一片死寂,连声狗叫都没有,静得让人心慌。往常这个点,炊烟早就起来了,带着苞米秸子燃烧的暖香。可现在,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
屯口的老榆树像个秃头的巨人,枝杈狰狞地刺向天空。树底下那口废弃多年的石碾子,孤零零地杵在那儿,碾盘上不知何时积了层薄雪,看着白惨惨的。
“不对劲…”我猛地停下脚步,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头皮倏地一麻。
太静了。静得连风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咋…咋了?”郭小雨跟着停下,紧张地西下张望,小脸煞白。
我没说话,目光死死盯在屯子里。那些低矮的土坯房,门窗紧闭,像一只只蹲在阴影里的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嘴。往日里总能透过窗户纸看到晃动的人影,听到锅碗瓢盆的响动,现在什么都没有。
死寂。
一种粘稠的、压得人胸口发闷的死寂。
“屯里…没人了?”郭小雨的声音带上哭腔,抓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
“走,去看看二成家。”我压下心头的惊悸,拖着灌了铅似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屯子深处挪。二成家离屯口不远,他家祖上据说在关里干过锔匠,家里还留着口不知传了多少代的老陶缸,摆在堂屋当水缸使。
越往屯里走,那股子不祥的死寂感就越重。土路两旁的柴火垛堆得歪歪斜斜,几只冻僵的麻雀尸体散落在雪地里。路过王瘸子家门口时,我下意识瞥了一眼。他家院门虚掩着一条缝,里面黑黢黢的。就在我目光扫过的刹那——
“哐当!”
一声脆响猛地从院里传来!像是粗瓷碗摔碎在地上!
我和郭小雨同时一个激灵,猛地顿住脚步,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谁?!”我哑着嗓子低喝一声,下意识地把郭小雨往身后挡了挡,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院里死寂一片。没有回应,也没有脚步声。只有风穿过门缝的“呜呜”声,像女人压抑的哭泣。
郭小雨吓得大气不敢出,死死抓着我的衣角。
我死死盯着那门缝,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等了足有半分钟,里面再没半点动静。
“可能…可能是风刮的?”郭小雨小声说,声音抖得厉害,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风?能把碗从屋里刮到院里摔碎?这风成精了不成!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比冰河水还冷。
“走,先去二成家。”我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悸,不敢再停留,拉着郭小雨加快脚步,几乎是半跑着冲到了二成家院门口。
二成家的院门倒是关得严严实实。我抬手想拍门,掌心那贯穿伤被牵动,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林岩哥!你手…”郭小雨惊呼。
“没事!”我咬着牙,用胳膊肘使劲撞了撞那扇厚实的木板门,“二成!二成嫂子!开门!”
门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在死寂的屯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里面毫无反应。
“二成!是我!林岩!”我又用力拍了几下,声音提高了几分。
依旧一片死寂。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二成是个热心肠的糙汉子,平时嗓门最大,听见拍门早该嚷嚷着出来了!
我和郭小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郭小雨的嘴唇都白了。
“翻…翻墙进去?”她哆嗦着提议。
我看了看那不算高的土坯院墙,点了点头。这节骨眼上,顾不得那么多了。
郭小雨托了我一把,我忍着双手的剧痛,蹬着墙上的坑洼,吃力地翻了进去。落地时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顾不上疼,我赶紧从里面把院门门栓拉开,放郭小雨进来。
小院里同样静得可怕。鸡窝空着,几只冻僵的芦花鸡躺在角落。堂屋的门紧闭着。
“二成哥?嫂子?”郭小雨颤声喊着,声音在空旷的院里显得格外单薄。
没有任何回应。
我走到堂屋门口,伸手去推那扇斑驳的木门。门没闩,“吱呀”一声,应手而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是血腥味,也不是尸臭。而是一种…**发酵米浆混合着浓重水腥和苔藓**的怪味!又潮又闷,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首往人鼻孔里钻!
堂屋里光线昏暗。那口祖传的、足有半人高的粗陶大水缸,就静静地立在屋角,像一尊沉默的怪物。缸口盖着块厚实的木板,但那股浓郁的、如同馊米浆的味道,正是从缸体缝隙里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更诡异的是,那原本粗糙的深褐色缸壁表面,此刻正弥漫着一层淡淡的、如同冬日呵气般的**蓝雾**!雾气贴着缸壁缓缓流动,氤氲不散,给这口老缸蒙上了一层妖异的面纱。
“呜哇…呜哇…”
就在我和郭小雨被这怪味和蓝雾惊得屏住呼吸时,一阵极其微弱、极其飘忽的**婴啼**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那声音尖细、断续,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嘴发出的呜咽,又像是从极深的水底冒上来的气泡破裂声!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口渗着蓝雾的老缸!
郭小雨吓得“啊”一声低呼,猛地捂住嘴,整个人都缩到了我身后,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头皮嗡地一下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往下一沉!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婴啼?!这死寂的屋里,这渗着蓝雾的老缸里,哪来的婴儿?!
“呜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