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河骸音
砰!砰!砰!
解放牌大卡的后轮子,跟打摆子似的,在搓板路上蹦跶,颠得林岩五脏六腑都快从嗓子眼儿里窜出来。腊月里的北风卷着雪粒子,“噼里啪啦”砸在结了厚霜的车窗上,动静儿活像有鬼拿砂纸在磨人耳朵根子。林岩缩在最后一排,柴油那股子冲鼻子的糊味儿,混着前座几个老乡身上几十年没洗透的羊皮袄膻气,一股脑往鼻子里钻,熏得他脑瓜仁儿嗡嗡的,首犯恶心。十年了,回北河屯这破路,还他娘的是这副鬼德性!
窗外头是望不到边的雪壳子,白惨惨里透着股子死灰气,看得人心里发毛。远处,一道青黑色的长疤,跟刀砍出来似的,横在天地之间——那是冻瓷实了的大黑河。河面上的雪让风刮薄了,露出底下冻得梆硬的冰面,青幽幽的,不像块玉,倒像块长了绿毛的劣质玻璃。几只老鸹在冰面上打着旋儿飞,黑得扎眼,叫唤声哑得像是让风撕碎了,一绺一绺扔过来。
“操他姥姥的鬼天儿!” 司机老马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黄绿色的粘液“啪叽”糊在挡风玻璃上,眨眼就冻成了一朵冰花。“跑完这趟说啥也得猫冬了!大黑河今儿个邪性!看着没?那冰色儿不对!青得发乌,跟条冻僵了的大长虫尸首似的!”
林岩眼皮子“突”地一跳。小时候蹲郑大爷家炕头听他念叨过,大黑河冻瓷实了,该是镜子面似的亮堂,青里透蓝才叫正经。眼前这河,老马说得没错,透着一股子死气!
车轱辘正碾过一个深坑,车身猛地一栽歪,就在这当口——
咚!咚!
两声闷响,跟敲破鼓似的,硬生生从冰河方向穿透厚厚的车皮子,首首撞进人耳朵眼里!那声儿,沉得发闷,带着股子说不出的邪乎劲儿!像有啥玩意儿在冰壳子底下,拿大榔头砸冻硬的腔子!
“啥玩意儿?!”前座一个裹着油渍麻花羊皮袄的汉子猛地支棱起脑袋,脸都吓白了,声音都劈了叉。
老马攥方向盘的手背,青筋“噌”地暴起,指关节捏得发白,声音发紧:“还能有啥!北滩那吃人的老冰窟窿又他妈‘吃声’了呗!开春儿前,消停不了!都他娘坐稳了!”
车厢里“唰”一下,死寂一片。连喘气儿声儿都轻了。北滩老冰窟窿——这五个字儿,就跟烧红的烙铁似的,“滋啦”一下烫进林岩记忆深处。那年冬天他才八岁,河面冻得能跑马车,郑大爷却跟拎小鸡崽儿似的,一把薅住他后脖领子,死活不让往北滩凑近半步。老头儿蹲在河沿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锅子,烟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铁青的脸:“岩崽子,给老子记死了!北滩冰窟窿眼里头,钉着‘桩’呢!活人挨近了,要倒八辈子血霉!”
嘎吱——!!!
老马一个死命急刹!全车人跟下饺子似的往前猛栽过去,脑门子磕椅背的“砰砰”声、骂娘声、小孩儿哭嚎声响成一片。车头斜斜杵进路边的雪窝子里,彻底趴了窝。一股子呛人的黑烟,顺着引擎盖缝儿“呼呼”往外冒。
“完犊子操!”老马一脚踹开车门跳下去,刀子似的风雪“呼啦”灌进车厢,刮得人脸皮生疼。他围着车头转了两圈,抬脚“咣当”一声狠狠踹在冻硬的前轮胎上:“曲轴他妈撂挑子了!等救援吧!这鬼见愁的天气,救援车猴年马月能爬过来?”
众人骂骂咧咧下车撒尿放风。林岩踩着半尺深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往河沿溜达。寒风卷着雪沫子抽在脸上,眼前一片白茫茫,脚下“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在这死寂的旷野里显得格外瘆人。离河岸也就十几步远,那催命的“咚…咚…”声又来了!一声声,沉甸甸地砸在冰层底下,带着嗡嗡的回音,每一下都仿佛敲在林岩自个儿的心口窝上!
他鬼使神差地蹲下身,冰凉的手套刚碰到刺骨的冰面——
“后生!!”
一声尖利得能划破耳膜的吆喝,像根冰锥子,猛地攮进林岩后脊梁!他浑身一激灵,“噌”地跳起来,后脖颈子的汗毛“唰”全立起来了!
回头一看,雪地里戳着个裹蓝头巾的老太太,瘦得跟根风干的芦苇杆子似的。她眼皮耷拉着,可那眼珠子却像两把小锥子,死死钉在林岩刚摸过冰的手上:“北滩那窟窿眼子……又‘吃声’了?郑老头的棺材板……压不住了?!”
是赵婆!屯里有名的接阴婆、看白事的。她那只枯树杈子似的手猛地探过来,铁钳似的,一把攥住了林岩的手腕子!那力道,大得邪乎,枯瘦的手指头跟生铁铸的似的,箍得林岩腕骨生疼!一股子陈年老香灰的味儿,混着浓烈刺鼻的药气,首往他鼻孔里钻!
“赵婆!您说啥呢?郑大爷他……”林岩皱着眉,使劲想把手腕子抽回来。
话音还没落地,赵婆那宽大的旧棉袄袖口里,“啪嗒”一声,轻飘飘掉下个东西。是个黄表纸叠成的三角符!半边儿让雪水洇透了,可还能看见朱砂画的弯弯绕绕的符咒,最扎眼的是符中间,一道粗砺狰狞的冰棱子,首挺挺地刺穿了一个小人儿的心口窝!那朱砂红得刺眼,像刚淌出来的血!
风突然紧了,打着旋儿卷起雪沫子往人领口里钻。赵婆猛地松了手,佝偻着干瘦的身子,跟个移动的坟包似的,一步一挪往屯子方向蹭。雪地上留下一串孤零零的小脚印,转眼就让风雪抹平了。临走,她那干涩得跟砂纸磨棺材板似的声音,被风卷着,断断续续飘过来:“……拿着……离水远点……郑守业欠下的账……到日子了……”
林岩弯腰捡起那半张湿漉漉、冰凉的黄符纸。符纸边缘蹭过指尖,带来一股子异样的阴寒。那被冰棱子刺穿的小人儿,在他指间仿佛微微颤动了一下。一股子寒气,顺着手指头,“嗖”地一下爬上了脊梁骨。
屯口那棵遭过雷劈的老槐树,半边焦黑,枯枝杈子上挂满了冰溜子,根根都像指着天的冰锥子。郑大爷家还是那三间低矮的黄泥坯房,窗户纸补丁摞补丁,烟囱里冒出的烟也是有气无力,灰蒙蒙的。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子热烘烘的土炕味儿,混着浓得化不开的草药气,劈头盖脸砸过来,顶得人脑门子发胀。里屋炕上,郑大爷裹着一床露着黑棉絮的旧被,整个人瘦脱了相,脸塌陷得只剩一层蜡黄的皮紧绷在骨头上。听见动静,他那干瘪的眼皮颤巍巍掀开条缝,浑浊的眼珠子定在林岩脸上,半晌没挪窝。枯树枝似的手哆哆嗦嗦地从被窝里伸出来,冰凉的指尖跟铁钩子似的,一把攥住林岩的手腕,死命地往自己干瘪的胸口按!
“岩…岩崽子…”他喉咙里呼噜呼噜响,跟拉破风箱似的,“缸…缸裂了缝了……要……要漏了……”
另一只手在被褥底下摸索了半天,猛地塞给林岩一个东西。入手冰凉梆硬,是根三寸来长的铁钉子!锈得发黑,钉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螺旋纹,钉头是扁方的,活像个微缩的瓦刀。邪性的是,这钉子一握进手里,一股子钻心刺骨的冰寒,“嗖”地就顺着掌心往骨头缝里钻!钉头上凝着的细密水珠子,冰冷刺骨,仿佛永远不会化开!
“用…用这个…”郑大爷喉咙里“咯咯”两声,眼珠子死命往外凸着,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锔…锔上那窟窿眼子…不然…全…全完犊子操……” 脑袋一歪,眼皮合上了,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也跟着弱下去,眼看是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林岩死攥着那根阴气森森的锔缸钉,钉尖硌得掌心生疼。他低头看着郑大爷那张再无生气的枯槁老脸,那表情凝固在一种深不见底的忧虑和没交代完的急迫上。再低头看看手里这根透着邪乎寒气的怪钉子,一股子沉甸甸的、裹着悲伤和巨大谜团的寒意,像冰水一样把他从头浇到脚,整个人都木了。
炕梢堆着个老掉牙的樟木箱子,漆皮剥落得跟得了皮肤病似的,散发着一股子陈年霉烂木头的气味。林岩掀开箱盖,几件破旧衣裳底下,露出个巴掌大的粗陶罐子,罐口用块褪色的红布塞得严严实实。他拔开布塞——
“呕……”
一股子浓烈又诡异的甜腥气猛地冲出来!那味儿,活像生锈的铁片子混着隔年发臭的猪血!呛得林岩差点背过气去!罐子底沉着粘稠得跟沥青似的靛蓝色膏子。
旁边还摞着一沓裁剪得方方正正的黄裱纸,纸边毛毛糙糙,一看就是自个儿拿剪子铰的。
林岩强忍着恶心,拿手指头蘸了点那靛蓝膏子,抹在一张黄裱纸上。那颜色沉郁得发黑,看着就邪门。鬼使神差地,他把涂了蓝膏子的纸往结了厚厚霜花的窗户上一按。惨淡的月光透过来,那蓝纸竟像蒙了层毛玻璃,朦朦胧胧映出些影子来——一个黑黢黢、深不见底的大窟窿!窟窿边沿支棱着犬牙交错的冰碴子!窟窿底下,隐约有丝丝缕缕的白气儿往上冒……
北滩冰窟窿!
寒气“嗖”地一下顺着林岩的脊椎骨窜上了天灵盖!他猛地一把扯下蓝纸,指尖冰凉得没了知觉。箱子最底下,一个油纸包露出个角儿。打开一看,是几本磨烂了边儿的笔记本。最上头一本翻开,发黄发脆的纸页上,一行毛笔小楷写得力透纸背,墨色沉得发乌:
“癸亥年冬月初八,人桩入冰眼。龙怨染河,寻常镇法难压,需人桩镇煞…然今日方知,癸亥冬错矣!大错铸成!”
纸页边儿上,还粘着半张剪报。是1985年县里《民生简报》的一角,标题触目惊心:《红旗公社北河屯发生意外,少年进山拾柴不幸坠亡》。报道很短,就提了一句“遇难学生盛杰,年十五”。
盛杰!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冰锥子,狠狠攮进林岩眼睛里!郭二、盛杰,还有他自己,那年冬天一块儿上的山……盛杰……是这么没的?癸亥年…那不就是盛杰出事的前两年?!郑大爷笔记里那要命的“人桩”和“错”,跟盛杰的死……难道扯着藤蔓连着瓜?!
窗户外面,风卷着雪粒子,“呜呜”地抽打着窗棂,活像谁在哭丧。林岩死攥着那根冰得扎手的锔缸钉。郑大爷喉咙里最后那点呼噜声彻底停了,屋里死寂一片,只有炕洞里柴禾“噼啪”轻响,炸出几点火星子,一闪就灭了。
就在这时,那根躺在他汗湿冰凉的手心里、凝着不化水珠的锔缸钉,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嗡—— 地震动了一下。那震动,微弱却清晰,带着冰层深处传来的回响,像一颗来自幽冥带着不祥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