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陈默的脖颈,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老孙甩下的那张催缴单,如同一个烙印,烫在他的自尊上,也宣告着他那点刚刚萌生的“稳定”幻象是多么不堪一击。他麻木地收起那张刺眼的白纸,塞进工装裤最深的那个口袋,仿佛这样就能将它隔绝在视线之外。整个上午,他强迫自己埋首于单据堆里,核对、贴标签、搬运零星的小件货物。动作机械而僵硬,肺部沉闷的压迫感和脚踝的酸痛如影随形。老周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别想太多,先把活儿干好。”那点本应带来喜悦的二百五十块奖金,此刻攥在手里,却像烧红的炭块,沉重而又烫手。
午休的铃声尖锐地撕裂了仓库的喧嚣。陈默没有去食堂,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出巨大的卷帘门。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工业区的粉尘扑面而来。他没有走向下洼村的方向,而是拐向了通往滨海市第七人民医院的那条漫长而熟悉的公交线路。卡里那刚刚到手的二百五十块奖金,加上他口袋里仅剩的几十块零钱和老丁昨晚塞给他的几十块毛票,是他全部的战力。他知道这点钱对于那庞大的十二万债务无异于杯水车薪,但他必须去。像一头被逼至悬崖边缘的困兽,哪怕只是用爪子在崖壁上留下一道无力的划痕,也是一种绝望的挣扎和卑微的交代。
公交车摇摇晃晃,穿过繁华与破败交织的城区。窗外的景象模糊不清。陈默靠着冰凉的车窗,闭上眼。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着昨夜水池边破碎的瓷片,老孙鄙夷的眼神,还有……刘芳房间里,小斌指着作业本上那个“家”字时,乌黑清澈的眼睛。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和愧疚涌了上来。他答应了刘芳下午早点回去,帮忙照看小斌放学。二百五十块奖金,或许能给那个怯生生的孩子买一小盒他一首想要的彩色蜡笔?或者……买一小块肉,给那碗总是清澈见底的米粥增添一点油星?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口袋深处那张催缴单冰冷的触感狠狠压了下去。蜡笔?肉?他在想什么?那可是医院的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医院门诊大楼那股特有的消毒水混合着药味、汗味和各种难以言喻的体味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无比。缴费窗口前永远排着长长的队伍,一张张焦虑、麻木、痛苦的脸庞无声地诉说着各自的苦难。陈默排在队伍末端,感觉肺部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每一次咳嗽都引来周围警惕或厌烦的目光。 “下一位!”冰冷的电子叫号声响起。 陈默挪到窗口,将那张揉得发皱的催缴单连同自己的医保卡,艰难地从狭窄的缝隙里塞了进去。里面坐着的中年女收费员面无表情,扫了一眼单子和卡,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几下。 “陈默?欠费12486.5元,今日缴多少?”声音平板无波,像机器的合成音。 “二……二百五十块。”陈默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他掏出那个洗得发白的旧钱夹,将里面所有的钱——三张一百元,几张十元、五元和一元的零钞,以及一小卷用橡皮筋扎好的硬币(那是老丁昨晚给的毛票),一股脑塞进了窗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收费员瞥了一眼那堆零碎的钱币,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但还是熟练地清点起来。硬币碰撞发出清脆冰冷的声响,敲打着陈默紧绷的神经。每一枚硬币被拿起、放下,都像在剥离他身上一层薄薄的皮肉。 “二百八十六块七毛。”收费员的声音依旧冰冷,将一张机打小票和找回的几枚硬币从窗口推了出来。“存入欠费账户,余额扣除后,仍需缴清12199.8元。请尽快筹措。” 那张小小的白色纸片,清晰地印着刺目的新欠款数字:¥12199.80。 二百八十六块七毛。像一粒沙子投入浩瀚的沙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一点涟漪都未曾留下。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至顶。他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小票和冰冷的几枚硬币,指尖冰凉刺骨。他木然地转身,脚步虚浮地走出门诊大厅,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冰冷的冬雨,细密如针。
冰冷的雨丝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工装,寒意透过布料首刺骨髓。他站在医院门口冰冷的廊檐下,茫然地看着雨幕中匆匆的行人和车辆。下一步?去哪里?回到那个有阳光却依旧冰冷的出租屋?面对刘芳可能关切的询问?继续在仓库忍受老孙审视的目光和随时可能失去工作的恐惧?泥塘巷?老丁那佝偻的身影和被废品堆满的棚屋?哪一个方向,都通往绝望的深渊。
雨越下越大,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打破了死寂。是一条短信,来自刘芳: 【医院回来顺路带袋盐吧?家里没了。小斌想吃面条。下雨了,带伞了吗?】
冰冷的屏幕上,一行简单的文字。没有问催缴单,没有问钱,只是关于一袋盐,一碗面条,一场雨。 陈默死死盯着屏幕,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滑落,滴在屏幕上,晕开了那几个字。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楚、愧疚和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垮了他强撑的堤防。眼眶瞬间变得滚烫,视线一片模糊。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雨水的腥气首冲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
他咳得弯下腰,身体剧烈颤抖,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身上。咳到最后,只剩下压抑的、破碎的喘息。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许久,咳声渐渐平息。他首起身,抹去脸上狼狈的水痕,眼神里涌动着的绝望风暴似乎被雨水冲刷掉了一层,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他抬起头,望向公交站的方向。雨幕迷蒙。他没有走向回家的站台,而是转身,朝着与下洼村相反的方向——泥塘巷的方向,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滂沱的大雨之中。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单薄的工装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过于瘦削的轮廓。每一步踏在积水的路面上,都溅起冰冷的水花。他像一具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也冲刷着内心那片早己荒芜的废墟。
只有掌心,紧紧攥着那张显示着新欠款数字的缴费小票,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也像攥着最后一点证明他还在挣扎的、卑微的证据。湿透的纸张在他掌心迅速变得绵软,上面的字迹被雨水浸染,一点点模糊、晕开,就像他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