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滨海南路，靠近旧货市场的巷子口，一块褪色的、写着“诚信寄卖”西个字的旧木牌在冷风中摇晃，“当”字几乎被剥落得看不清了。巷子狭窄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霉味、金属锈味和廉价烟味混合的复杂气息。“顺发典当行”的绿色玻璃门油腻腻的，门把手沾着一层黑亮的污垢。
刘芳站在典当行门外，像一尊冰冷的雕像。深秋的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扑打在她单薄的衣服上，她却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廉价的塑料零钱包，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里面是老丁的血汗钱，是张老师的八百块，是她自己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最后一点生活费。加起来一千一百多块。这点钱，在医院那个吞钱的巨兽面前，连塞牙缝都不够。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透过模糊的视线，望向巷子深处。目光掠过那些堆积如山的破旧冰箱、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蒙着厚厚灰尘的旧电视……最终，落在了自己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上。那里曾经有一个小小的、黯淡无光的银圈——她和陈默唯一的结婚戒指。很便宜，是当初在街边小摊花几十块钱买的，款式简单得近乎简陋。但对刘芳来说，那是她灰暗人生里为数不多的、闪着微光的纪念。是陈默在夜市摆摊赚了点钱的那个晚上，拉着她去买的。他说：“委屈你了，以后……以后挣了钱给你换个金的。”她当时笑得真心实意，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可现在……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手指根部，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金属冰冷的触感。那枚戒指，昨天被她偷偷摘了下来，此刻就在她贴身的口袋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皮肤和心脏。
她深吸一口气，凛冽的空气夹杂着巷子里的污浊气味呛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的凉意。她推开那扇沉重的、油腻的玻璃门。
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灰尘、霉菌、旧皮革、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金属和电子元件锈蚀后的怪异腥气。灯光昏暗，柜台后面的铁栅栏闪着冷冰冰的光泽。一个穿着油腻夹克、头发稀疏、叼着烟卷的中年男人正懒洋洋地坐在柜台后面刷着手机短视频，外放的声音聒噪刺耳。看到有人进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夹着烟的粗糙手指随意地指了指柜台。
刘芳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撞出胸腔。她一步一步挪到柜台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隔着冰冷的玻璃和厚重的铁栅栏，她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和羞耻感。
“当……当东西……”她的声音干涩嘶哑，低得几乎听不见。 老板终于慢悠悠地抬起头，混浊的眼睛上下扫视着刘芳。她憔悴的面容、廉价的穿着、以及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绝望和惶恐，瞬间让他判断出眼前人的窘迫境地。他弹了弹烟灰，漫不经心地问：“啥东西？”
刘芳颤抖着手，从贴身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那枚小小的、黯淡的银戒指。它没有任何花纹，只是一个最简单的素圈，因为长期佩戴，内圈磨损得厉害，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她像捧着稀世珍宝般，将它从铁栅栏下面的小窗口递了进去。
老板伸手拿过戒指，动作粗鲁地用两根手指捏着，对着昏暗的灯光随意瞟了一眼，又掂了掂分量。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银的？就这？”他嗤笑一声，随手将戒指丢在柜台的绒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纯度不行，太薄，磨损严重……顶多几十块钱的东西。你当还是卖？” “当……”刘芳的声音带着哭腔。 “死当还是活当？死当价高点，活当价低，还得收保管费。”老板有些不耐烦。 “……活当……我……我以后有钱赎……”刘芳急切地说，眼神里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 “呵，”老板又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口浓烈的烟雾，“八十块，活当，保管费一个月五块。死当一百二。选吧。”
八十块……或者一百二…… 刘芳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她看着柜台上那枚孤零零的戒指，它曾经象征着她人生中唯一一段短暂的、带着微光的温暖。八十块……这点钱，够陈默在医院住几个小时？还是够买几片昂贵的抗结核药？
巨大的屈辱感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手脚冰凉，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死……死当……”她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滚落下来。 “行。”老板利落地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格式合同和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又翻出两张十块的丢在柜台上。“签个字，按手印。看好，死当，东西不退。”
刘芳颤抖着接过那张沾着油污的合同，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她没有看，也无力去看。拿起柜台旁边那盒印泥肮脏不堪的印泥盒，将自己冰冷的手指用力摁下去，然后在合同上留下一个模糊、颤抖的红色指印。整个过程，她低着头，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柜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老板收回合同，把那一百二十块钱推了出来。“点点。” 刘芳抓起那三张轻飘飘的纸钞，像握着烧红的烙铁，猛地塞进口袋里，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那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典当行。冰冷的寒风吹在脸上，混合着泪水，刀割般的疼。她靠在巷子口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无名指根部，那里空落落的，仿佛连带着心脏的一部分也被剜走了。
她攥着口袋里那三张沾着屈辱的钞票，连同那个装着零钱的廉价钱包，失魂落魄地走回医院的方向。每一步都无比沉重。这点钱，加起来一千三百多块，相对于那庞大的十九万，就像往汪洋大海里丢下一颗小石子，连个涟漪都不会有。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西肢百骸，越收越紧。
七院门口依旧是人流车流交织的混乱景象。就在刘芳拖着灌了铅的双腿，麻木地穿过马路时，一辆崭新的、锃亮的黑色宝马X5无声地滑到她身边，稳稳停下。深色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挂着金丝边眼镜、保养得宜的中年男人的脸。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羊绒大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刘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茫然地看向车里的人。 “刘……刘芳？”男人略显惊讶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 刘芳愣了一下，混沌的大脑费力地运转着，辨认着这张有些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张……张鹏？” 那人正是陈默大学同班同学，张鹏。当年那个成绩平平，却靠着家里关系进了滨海市著名国企，一路顺风顺水的张鹏。
“嘿，还真是你啊！”张鹏脸上露出一丝得体的微笑，目光却习惯性地在刘芳身上扫过——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憔悴蜡黄的脸，深陷的眼窝，还有那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优越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好久不见！你这是……来医院？看病？” “……嗯。”刘芳含糊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对方审视的目光，手指紧张地攥紧了口袋里那几张钞票。 “怎么了？谁病了？”张鹏的语气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关切。 “……陈默。”刘芳的声音低如蚊蚋。 “陈默？”张鹏似乎有些意外，随即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同情，“哎呦，他怎么了？严重吗？住哪个科？”
就在刘芳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份虚假的关切时，张鹏的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哟，李总电话！刘芳，不好意思啊，我这儿还有个重要的客户要见。这样，改天有空我去看看老同学！你们在呼吸科是吧？唉，人到中年，身体最重要！替我向陈默问个好，让他安心养病！”他语速飞快地说完，不等刘芳回应，便迅速升起车窗。宝马X5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汇入车流，眨眼间消失不见。
车窗关闭前那一瞬，刘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车里豪华的真皮内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昂贵的木质香水的味道。那味道和她身上残留的医院消毒水味、典当行的霉味、以及巷子里的污浊气息，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世界。
被抛在原地的刘芳，像一尊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泥塑。张鹏那虚伪的问候、匆匆离去的姿态、还有车窗里那惊鸿一瞥的奢华景象，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洪水，瞬间将她吞噬。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嚎啕大哭。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呼吸内科病房。推开那扇沉重的门，病房里的景象让她的心猛地一沉！
陈默没有像往常一样躺着，而是挣扎着半坐起来，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败。他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因为痛苦而剧烈地颤抖！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他手里死死攥着一板刚从护士那里领来的、黄色的抗结核药——利福平胶囊！他竟然试图把那坚硬、巨大的胶囊强行塞进自己还在痉挛的喉咙里！
“默！你干什么！”刘芳尖叫一声，扑了过去，用力抓住了陈默那只拿着药板的手腕！ 陈默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通红一片，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执拗！他看着刘芳，嘶哑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吃……药……咳咳……不能……停……停了你……白……借钱……白……卖戒指……”他一边剧烈咳嗽，一边更加用力地挣扎，试图把那苦涩的药丸强行咽下去！仿佛那药丸不是治疗，而是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有一点点价值的稻草！是他唯一能偿还刘芳屈辱付出的方式！
“你疯了！咳成这样怎么吃药！会呛死的！”刘芳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瘦骨嶙峋的手臂，眼泪汹涌而出。她看着陈默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看着他因为剧烈咳嗽和强行吞咽而憋得发紫的脸，又想起典当行老板的蔑视，想起张鹏车窗后那优越的眼神，想起口袋里那屈辱的一百二十块钱……
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她猛地一把夺过陈默手里的药板，看着上面那些黄色的胶囊，它们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救命的药，而是将他们死死钉在债务地狱里的又一道枷锁！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吃？！拿什么吃？！”刘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吼，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绝望！她举起那板药，对着陈默，也对着这冰冷的病房墙壁，发出了血泪的控诉： “十九万啊！陈默！十九万六千多的债！加上五六万的后续药费！我们拿什么还？！拿命还吗？！你吃这一板药有什么用？！能抵上一千块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