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院呼吸内科的病房,像一个永不停歇的、由痛苦和衰败组成的浑浊池塘。鼾声、呻吟、撕心裂肺的咳嗽、刺耳的痰盂倾倒声、以及家属压抑的啜泣,交织成一首永无休止的悲怆交响曲。浑浊的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己无法掩盖病体散发的腐朽味道和排泄物的隐约骚气。
角落里那张靠窗的病床,此刻空荡荡的。床单被扯得有些凌乱,枕头上残留着几点暗褐色的、早己干涸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上一个囚徒的挣扎与逃离。
几个小时前,陈默像个被押解的犯人,在刘芳和老丁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搀半架的支撑下,离开了这间充斥绝望的病房。他走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闷咳,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两个同样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人身上。他低着头,戴着刘芳临时给他买的廉价棉布口罩,遮住了大半张灰败的脸,只露出一双深陷的、如同熄灭炭火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不甘,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和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的麻木。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间困了他多日的囚笼。出院手续?那庞大的债务如同无形的锁链,早己将他们钉死在耻辱柱上,所谓的“手续”不过是等待最终审判的倒计时。
电梯下行时沉闷的嗡鸣,门诊大厅鼎沸的人声和消毒水浓烈的气味,冬日午后清冷刺骨的空气……这一切感知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传递到陈默混沌的大脑里。他只感觉到胸腔里那台破风箱在剧烈地拉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肺部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次呼吸都耗尽全力。
老丁那辆锈迹斑斑、漆皮剥落的三轮车停在寒风里,像一堆随时会散架的废铁。车厢里铺着一层散发着霉味的旧纸壳和一块肮脏的破毯子。这就是他们回家的“车”。
刘芳和老丁小心翼翼地将陈默近乎的身体安置在冰冷的车厢里。陈默蜷缩着,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无法抑制地颤抖。老丁脱下自己那件油腻发亮、带着浓重废品味的旧棉袄,胡乱地盖在陈默身上,然后佝偻着瘦骨嶙峋的脊背,跨上三轮车座,用尽全身力气蹬动踏板。生锈的车链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三轮车开始艰难地在车流和人流中缓慢移动。
寒风如同无数把细小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钻进脖领、刺透薄薄的衣衫。陈默蜷缩在冰冷坚硬的车厢板上,身下的纸壳无法隔绝寒意,老丁的棉袄也挡不住凛冽的北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刘芳小跑着跟在车旁,一只手紧紧抓着冰冷的车沿,另一只手徒劳地想替陈默遮挡一些寒风,脸上布满泪痕和被冻出的青紫色。
繁华的滨海中路。橱窗里灯火通明,展示着昂贵的大衣、璀璨的珠宝、热气腾腾的精美食物。衣着光鲜的人们步履从容,脸上洋溢着节日前夕的轻松与期待。一辆辆锃亮的私家车在宽阔的马路上呼啸而过,里面是温暖如春的世界。
老丁低着头,枯树枝般的手臂拼命地蹬着三轮,破烂的车子在车流中显得如此渺小而格格不入,像一个闯入现代都市的远古残骸。 刘芳瑟缩着脖子,目光低垂,不敢看那些明亮的橱窗和行人投来的或好奇、或漠然、或隐含鄙夷的目光。 陈默蜷在车厢里,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身体剧烈起伏。透过口罩边缘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又被寒风无情卷走。他眯着眼,视线模糊地扫过那些流光溢彩的橱窗,扫过那些温暖车厢里模糊的人影。世界分割成如此清晰的两个部分:一个是冰冷、肮脏、痛苦、被抛弃的他;另一个是温暖、光鲜、富足、与他们毫无关联的“他们”。
知识改变命运? 滨海理工大学的毕业生? 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几乎被咳嗽淹没的、如同呜咽般的嗤笑。冰冷的空气呛入肺叶,引发新一轮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得他浑身痉挛,蜷缩成一团,仿佛要将整个破碎的灵魂都咳出来。咳声中,那点微弱的、嘲讽的嗤笑,碎成了再也无人听见的尘埃。
三轮车终于挣扎着拐进了泥塘巷。巷子依旧狭窄、破败、污水横流。低矮拥挤的违章建筑如同灰色的脓包,紧紧挤挨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食物腐败、垃圾堆积发酵混合而成的、令人窒息的复杂气味。孩童的哭闹声、夫妻的争吵声、电视里聒噪的广告声……熟悉的底层生活的噪音扑面而来。
租住的“房子”在一栋摇摇欲坠的三层筒子楼的底层。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个由房东用薄木板在原先的杂物间和楼梯下方强行隔出的不规则空间。低矮、阴暗、潮湿。唯一的“窗户”开向狭窄肮脏的天井,几乎透不进光线。打开那扇吱呀作响、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旧家具、灰尘和药品的苦涩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墙角堆放着刘芳从医院带回来的、用塑料袋包裹的几件换洗衣物和陈默的病历、缴费单。 一张用砖头和木板勉强垫起来的单人床,上面铺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床单。 一个缺了腿、用几块砖头垫着的折叠小方桌。 墙角一个掉了漆的铁皮脸盆架,上面搁着两个搪瓷缸子。 除此之外,再无长物。真正的家徒西壁。 唯一能证明这里还有人挣扎着生活的,是墙角那个堆满了各种废弃塑料瓶、旧纸箱、破铜烂铁的角落——那是老丁一点一滴收集起来、准备换钱的“存货”。
老丁和刘芳几乎是将陈默半拖半抱地弄到了那张吱呀作响的板床上。陈默一沾到床板,身体就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下去,剧烈的咳嗽几乎让他蜷缩成虾米,每一次震动都让身下简陋的床铺呻吟不止。
刘芳手忙脚乱地拉开那个破旧的旅行包,翻找着从医院带回来的药袋——几盒价格相对便宜些的国产抗结核药(异烟肼、吡嗪酰胺),还有一小瓶廉价的化痰止咳糖浆。 “默……吃药……先吃药……”她声音带着哭腔,拧开一瓶矿泉水,倒进掉了瓷的搪瓷缸里,又颤抖着抠出几粒药片,递到陈默嘴边。 陈默闭着眼,费力地喘息着,浓重的喘息声在狭小、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力气拒绝,只是艰难地张开干裂起皮的嘴唇,任由刘芳将苦涩的药片塞进去,再用凉水灌下去。冰凉的水混合着药味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感,他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老丁佝偻着腰,默默地走到墙角那个属于他的“存货堆”。他枯瘦的手在那堆肮脏的废品里翻找着,从一个压扁的食用油壶底部,掏出一个卷得紧紧的、沾满油污的塑料袋。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里面是几张同样皱巴巴、沾着污迹的十元和二十元纸币,还有一小卷钢镚。 “芳妹子……”老丁的声音沙哑干涩,他把那卷钱塞到刘芳手里,“……就……就这些了……前天卖瓶子……还有……还有今早捡的纸板……换的……拿着……给默娃……买点……吃的……”他浑浊的眼睛不敢看刘芳,也不敢看床上剧烈喘息的陈默,只是死死盯着地上坑洼不平的水泥地。
刘芳看着手里那卷浸透着老人汗水、污渍和心血的零钱,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再看着床上咳得撕心裂肺的陈默,巨大的酸楚和绝望如同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地刺穿了她的心脏。这点钱,够买什么?够买几盒药?够吃几天饭?够支付那十九万六千多的债务利息吗?!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汹涌而出。 “丁伯……您……”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老丁摆摆手,仿佛那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默默走到门后的角落里,那里堆着他捡回来的、还没来得及分类的垃圾。他拿起一个巨大的、几乎能装下他整个人的破旧编织袋,开始慢慢地将那些塑料瓶、废纸板、旧报纸分门别类地塞进去。动作迟缓而专注,仿佛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有意义的事情。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截枯死的老树根。
刘芳攥着那卷零钱,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陈默沉重艰难的喘息声、老丁整理废品时发出的窸窣声,以及她压抑到极致的、细碎的呜咽。绝望如同这间小屋里的霉味,无声无息地弥漫、渗透,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十九万六千西百三十七块二毛二,这笔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债务,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陋室之上,压在这三个被命运遗弃的、卑微如尘的生命之上,让他们连哭泣都显得那么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