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江念许诺要翻盖老宅,并拿出了那只晃眼的银镯子当“抵押”后,江德福和刘桂芬一家的热情,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大年三十这天,天还没亮,刘桂芬就扯着嗓子,把她那个懒儿子江强从被窝里拽了起来,让他去镇上割了三斤五花肉,还买了两瓶在当时算得上高档货的“孔府家酒”。
江德福也破天荒地,将家里那台落满了灰的12寸黑白电视机,从里屋搬了出来,摆在了堂屋最显眼的位置。
整个江家小院,都洋溢着一种虚假而又热闹的“年味儿”。
江念依旧很平静。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那间收拾出来的西厢房里,陪着女儿晚星,或是和母亲聊聊天。
她给母亲和晚星,都换上了她从沪市带回来的新衣服。那是她特意找裁缝做的暗红色棉袄,面料柔软,针脚细密,既保暖又体面。
江母看着镜子里那个仿佛年轻了十岁的自己,激动得眼圈都红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太破费了,太破费了……”
小晚星则像个真正的小公主,粉雕玉琢的,在新衣服的映衬下,更显得人见人爱。她己经不怎么怕生了,迈着小短腿,在院子里追着鸡跑,咯咯的笑声,为这个沉寂多年的院子,增添了唯一的、真正的生气。
年夜饭,摆了两大桌。
江念的二叔、三叔两家人,也全都被请了过来。
饭桌上,男人们推杯换盏,女人们则围着江念,明里暗里地打探着她的“家底”。
“念念啊,你现在在城里,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
“听说你那朋友开的是桑塔纳,那得是多大的老板啊?”
“你这件衣服料子真好,得不少钱吧?比咱们镇上供销社里卖的好多了!”
江念只是微笑着,不咸不淡地应付着。
她越是不说,这些人就越是觉得她深不可测,心里那份贪婪的算计,也就越发的活络。
江德福喝得满脸通红,借着酒劲,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我跟你们说!我闺女,有出息!她说了,开春,就要把咱们这老宅子,给推倒了,重新盖一栋两层的小洋楼!”
他得意洋洋地宣布着,仿佛那小洋楼,己经是他囊中之物。
“真的啊?大哥,你可真有福气!”
“念念真是孝顺!”
一时间,饭桌上全是恭维和吹捧。
酒足饭饭饱之后,江德福和刘桂芬,把江念单独叫到了里屋。
“念念啊,”江德福搓着手,脸上堆着笑,“你看,这翻盖房子的事,是大事。我跟你二叔、三叔他们都商量好了,我们几家,凑一凑,能先借你……一千块钱!”
他说着,伸出了一根手指。
“不过呢,你也知道,这钱,都是大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血汗钱。咱们亲兄弟,明算账。你那只镯子,就先押在咱们家里,等你开春把钱还了,我们再把镯子还给你。你看……怎么样?”
江念心中冷笑。
算盘,终于打到明面上了。
名为“借钱”,实为“放贷”。不仅要赚她承诺的“高额利息”,还想用这一千块钱,就套走她那只价值不菲的镯子。
“好啊。”江念的回答,干脆得让他们都感到意外。
“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一千块钱,我不能白借。”江念平静地说道,“我要你们,给我写一张正式的借据。上面要写清楚,是我江念,向你们借款一千元,用于翻盖老宅。双方签字画押。”
“至于那只镯子,就当是这笔借款的抵押物,一并写在借据上。”
江德福和刘桂芬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狂喜。
写借据?那不是更好吗!白纸黑字,到时候她想赖都赖不掉!
他们生怕江念反悔,刘桂芬立刻就去找来了纸笔,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张借据。
双方签字,画押,按上了红手印。
江念将那张对她而言如同“卖身契”的借据,小心地收好。而刘桂芬,则将那只银镯子,宝贝似的,用红布一层层地包好,藏进了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
一场各怀心事的交易,就此达成。
……
大年初一。
按照江家村的规矩,全村的男丁,都要去村里的祠堂,进行祭祖和聚餐。
这是村里一年一度最隆重的活动,也是各家各户,炫耀自家“实力”的最好舞台。
江德福特意换上了一身半旧不新的中山装,昂首挺胸地,带着江强,也拉上了江念,一起去了祠堂。
他要让全村人都看看,他江德福的女儿,现在多有出息,要盖小洋楼了!
祠堂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
几十个男人,围坐在几张大圆桌旁,高声地吹着牛。
最风光的,要数村西头老李家的儿子,李大壮。
他这几年在外面跑运输,据说挣了不少钱。
今天,他更是花大价钱,从城里租来一个“大哥大”,明晃晃地别在腰间,生怕别人看不见。
那黑乎乎的、像一块大砖头的东西,立刻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哎哟!大壮,你这……这就是大哥大吧?真气派!”
“听说打一个电话,就要好几块钱呢!”
“快给我们演示演示,让咱们也开开眼!”
李大壮被众人吹捧得飘飘然,他得意地将大哥大拿在手里,着,嘴里却故作谦虚。
“嗨,不值什么钱,就是图个方便。”
其实他心里在滴血。这大哥大,光租金一天就要五十块!他根本没舍得办包月服务,只能接不能打,就是租回来装装样子的。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滴铃铃——滴铃铃——”声,突然在嘈杂的祠堂里,响了起来!
是大哥大的铃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李大壮身上。
“响了!响了!大壮,你快接啊!”
李大壮自己也懵了。
怎么会响?
他这大哥大,就是个空壳子啊!没办套餐,怎么可能会有电话打进来?
他拿着那个大哥大,手足无措,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为了缓解尴尬,他也只能把大哥大拿起来装装样子。
“我不太想接,我估计又是什么老板来给我拜年呢,天天缠着我,烦死了。”
李大壮红着脸,开始吹嘘起来。
就在这无比尴尬的时刻。
一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的江念,缓缓地,从自己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挎包里,拿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大哥大。
她按下接听键,那刺耳的铃声,戛然而止。
“喂?豹哥,是我。”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显得异常清晰。
“嗯,沪市那边都安排好了……对,货款己经到账了……好,我知道了。你让阿光他们多注意,过完年,我们就要准备上马那条德国进口的新生产线了。”
德国……进口……新生产线?
虽然大家听不懂具体是什么,但都感觉是无比厉害的东西。
江念挂断电话,在全场所有人那如同见了鬼一般的、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大哥大,随意地,放回了包里。
仿佛那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工具。
整个祠堂,落针可闻。
李大壮看着自己手里的大哥大,再看看江念包里那个能接电话的真家伙,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诶呀,为还以为是我的电话呢,原来是你的。”
而江德福,则张大了嘴巴,看着自己的女儿,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