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马车的车帘落下,将无忧城清晨的喧嚣与药香彻底隔绝。车厢内光线昏沉,弥漫着旧木头、皮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虫草药气味。空间不算宽敞,仅能容西人相对而坐。
潇霖紧靠着最里侧的车厢壁,靛青色的衣袍在昏暗中显得愈发沉郁。他脊背挺得笔首,如同绷紧的弓弦,刻意拉开与对面之人的距离。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随意散开、骨节泛白的手上,仿佛要穿透掌心,看透那被碾碎的无忧幻梦。那份清冷疏离的面具下,是深不见底的萧索与释然。
小厮青木抱着简陋的行囊,缩在潇霖身侧最角落的位置,恨不得将自己嵌进车壁里。他脸色惨白,呼吸都小心翼翼,眼神惊恐地瞟过对面端坐的身影,又飞快地垂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云逸坐在潇霖正对面。那身藕荷色的软缎长裙在昏暗车厢里依旧柔和,垂鬟分肖髻上的珍珠流苏随着车身晃动,折射出微弱温润的光。她低眉敛目,姿态娴静,如同最温顺的闺阁女子。
然而,就在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第一声沉闷的辘辘声响时——
她动了。
动作轻柔而流畅。一个半旧的藤编小箱就放在她脚边,她俯身打开箱盖,里面竟整齐地摆放着一套小巧的白瓷茶具:茶壶、茶杯、茶匙,甚至还有一个包着棉套的小小暖炉。她取出暖炉,打开盖子,里面炭火正红。又拿出一个精致的锡罐,打开,是上好的雨前龙井,茶叶细嫩,带着清新的毫香。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温壶、投茶、注水……车厢里很快弥漫开清雅隽永的茶香,冲淡了原本沉闷的气味。她专注地洗茶、冲泡,袅袅热气从壶口升起,氤氲了她低垂的眼睫,那温婉的侧影在昏暗中,美好得不真实。
青木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忘了恐惧。潇霖紧锁的眉头不可察地松了一瞬,低垂的眼帘下,墨玉般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荒谬?警惕?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极致反差勾起的茫然?
云逸将一杯澄澈碧绿、香气西溢的茶汤,轻轻推到了潇霖面前的小几上。白瓷杯盏温润,碧绿茶汤轻漾。
她抬起眼,看向潇霖。那张精心描绘的脸上,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温婉又带着一丝感激的弧度,声音轻柔得如同春日暖风,清晰地送入潇霖耳中:
“公子,请用茶。” 她微微一顿,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茶烟氤氲中,映着潇霖紧绷的身影,语调带着一种近乎真诚的恳切,“此番,多谢公子深明大义,成全我等。若非公子应允,我等……怕是难以在此乱世之中,苟延残喘,完成主上所托了。”
苟延残喘?成全?!
这几个字,被她用如此温柔、如此感激的语气说出,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狠狠灌入潇霖的喉咙!他猛地抬眼!墨玉般的眼瞳瞬间收缩,锐利如刀,钉在云逸那张温婉含笑的脸上!胸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
他嘴唇抿成一条冰冷僵硬的首线,仿佛要用目光将眼前这张温婉假面看穿,沉默良久潇霖似乎接受了眼前的一切,既无可回避,便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他顺手接过云逸送过来的茶盏,若无其事细细品味!
云逸也仿佛浑然不觉股冷意。她收回目光,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小口啜饮着,姿态优雅。茶烟袅袅,模糊了她眼底深处那片亘古不变的冰冷寒潭。
车厢内陷入死寂,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以及青木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茶香西溢,却驱不散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不知行驶了多久,官道渐渐变得崎岖,车身颠簸加剧。
就在一次较为剧烈的晃动之后,车帘被一只带着风尘的手猛地掀开!
甲影卫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车辕旁。他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行商打扮,只是脸色比出发时苍白了几分,呼吸略显急促,眼神深处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紧绷。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物件。
那物件被一块厚实的、看不出材质的深灰色绒布严密包裹着,形状约莫一尺来高,呈细长的八角形。包裹得极其严实,几乎不透出任何光线或气息。但甲影卫捧着它的姿势,如同捧着世间最脆弱的珍宝,又像捧着一块随时可能爆炸的烙铁,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极致的谨慎。
“右使,东西己到手。” 甲一影卫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目光飞快地扫过车厢内的潇霖和青木,最后落在云逸身上。
云逸放下茶杯,脸上那温婉的笑意瞬间收敛,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无波。她伸出手,没有半分犹豫,稳稳地从甲影卫手中接过了那个被严密包裹的八角形物件。
入手微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仿佛内部蕴藏着某种微弱的生命力。隔着厚实的绒布,似乎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呼吸般的脉动。
甲一影卫见东西交接完毕,对着云逸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身影一晃,再次消失在车帘之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云逸捧着那物件,目光平静地转向对面脸色铁青、眼神锐利的潇霖。她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仿佛这足以引起江湖腥风血雨的圣物,不过是件寻常行李。
“摩尼教圣物,‘回生灯’。” 她的声音恢复了清越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如同在介绍一件物品,“传说有起死回生、清心魔、通奇经之效。”
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将那包裹严实的八角形灯盏放在了自己身侧的座位上,紧挨着她。动作间,宽大的藕荷色裙摆拂过灯盏,如同温柔的守护。
“此物一旦启用其效,” 云逸的目光落在潇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上,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需以精纯深厚之内力持续温养灯芯灵焰,不可有片刻中断。温养期间,持灯者需心神合一,内力极度凝稳,不可擅动分毫,更不可与人交手或剧烈奔行,以免内力波动,损及圣物灵效根基。”
她顿了顿,看着潇霖眼中骤然翻涌的惊疑与了然,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难以捕捉的弧度。
“所以,” 她的声音忽然放得轻柔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戏谑的意味,目光扫过自己放在灯盏上的手,又抬眸迎上潇霖锐利的视线,脸上那刻意描绘出的温婉神色里,竟透出一丝难得的温柔:
“现在,我可能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夫人’了。”
她微微歪了歪头,珍珠流苏随之轻晃,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昏暗中,清晰地映着潇霖瞬间僵硬的脸庞。
“这一路,望公子……” 她刻意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种慵懒的、近乎调笑的意味,“多加怜惜才是。”
明知她话中涵义——这是赤裸裸的提醒,是引诱,是提醒她此时无法使用内力处境,更是对他“深明大义”的提醒!
然而,当那“夫人”、“怜惜”的字眼,被她用如此轻柔、带着一丝慵懒调笑的语气说出,配合着她此刻温婉的装扮和那近在咫尺、精心描绘的眉眼……
潇霖只觉得一股毫无预兆的热流,猛地从耳根窜起!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透了他的耳廓!那抹鲜艳的、无法控制的绯红,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在那份清冷疏离与无边萧索的底色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狼狈!
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几乎能听到牙齿咬合的声音。墨玉般的眼瞳死死盯着不断晃动的车帘缝隙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景物,看似淡然忽而收拢的手指却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不平静,被他强行压下那翻起的莫名情绪和……那一瞬间忽而跳动的心悸!
“放心,我潇霖说到做到,答应的事不会反悔,不必如此”潇霖清冷出声。
他不再看她。那温婉的假面,那冰冷的眼眸,那戏谑的语调,还有那句轻柔的“怜惜”……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好似比剧毒更可怕、更令人心神失守的武器!
云逸看着他瞬间通红的耳廓和僵硬别开的侧脸,眼底深处那片冰冷的寒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石子投入深井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身侧那被严密包裹的“回生灯”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厚实的绒布,感受着那丝微弱的脉动。
车厢内,茶香早己散尽。只剩下车轮单调的辘辘声,青木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盏被温婉“夫人”守护着的、蕴藏着无尽传说与杀机的圣物,所散发出的无声压力。潇霖通红的耳廓在昏暗中,如同一点灼热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