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的大帐内,断了半截臂铠的副将,将头盔“哐当”一声砸在桌上,盔上还带着烧灼的黑痕。
“头儿!不能再这么烧下去了!”
“陈彰的主力动都不动,咱们天天去拔他的哨卡、烧他的草料,跟给他挠痒痒有什么区别?弟兄们的刀都快卷刃了,结果连个像样的敌人都没砍到!”
一名千户应和道:“是啊头儿,弟兄们都快憋疯了,再这么下去,士气要没了!”
霍青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根枯树枝,沉默地在沙土地上画着一条蜿蜒的长蛇,蛇身标注着“三十万”的字样。
他没抬头,只用树枝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蛇头。
“蛇,最怕什么?”
他问。
“打蛇打七寸!”
副将脱口而出。
“对。”霍青的声音很平静,“可一条盘起来的蛇,你分得清哪是七寸,哪是尾巴吗?”
“我们现在做的,就是挠痒痒。”
“用小刀,不停地在它身上划口子,烧它的皮。等它被挠得浑身难受,烦了,怒了,自己把脑袋伸出来找我们的时候……”
他的话还没说完。
帐帘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一个血人滚了进来。
那不是形容词,是实打实的血人。
他浑身都被鲜血浸透,铠甲的碎片和皮肉黏连在一起,左臂的位置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渗着血迹被胡乱勒紧的布条。
他整个人扑倒在地,用仅剩的右手死死抓住了刚刚还在抱怨的副将的裤腿。
副将身体一僵,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胡……胡三?”
胡三嘴里猛地涌出一股混着暗红色块状物的鲜血,他的眼睛越过副将,死死盯着沙盘前的霍青。
瞳孔己经开始涣散。
“头儿……”
他的喉咙里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生命。
“铁……铁浮屠……”
“刀……没用……”
他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了一瞬,似乎回光返照。
“我们小队……全……没了……”
说完这句,他的头猛地一歪,手从裤腿上滑落,彻底没了声息。
大帐内,死寂。
方才还抱怨不休的副将,此刻站在原地,身体抖得像筛糠。
其余几名将领,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坟起,如同虬结的树根。
他们都认识胡三这个年轻人,是游骑营里最机灵、马术最好的一个。
连他都变成了这副模样。
霍青一动不动地站着。
许久。
他缓缓走过去,蹲下,伸出那只画沙盘的手,轻轻合上了胡三圆睁的双眼。
当他再站起来时,脸上那股惯有的散漫和随意,消失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帐内所有人汗毛倒竖的冷静。
“铁浮屠。”
他吐出这三个字。
“重装骑兵,人马俱甲,刀枪不入。”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地图前,手指没有丝毫犹豫,点在了一个地名上。
“野云谷。”
他转过身,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帐内骤然降温。
“传我将令。”
所有校尉身体一震,下意识地挺首了脊梁。
“全军,即刻向野云谷方向撤退!”
他扫视着帐内每一个人的眼睛,一字一顿。
“命令,跑得要狼狈,越狼狈越好!”
“把所有做饭的铁锅、多余的帐篷、换洗的衣服,所有累赘,全部给老子扔在路上!”
“还有,把将旗也扔了!”
…………
半日后,野云谷外。
耶律洪勒住战马,马蹄下,是一面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还沾着泥土和血污的旗帜。
旗上,一个张牙舞爪的“霍”字,此刻正被他的马蹄踩在脚下。
他身后的三千铁浮屠,连成一片,散发着金属与死亡的气息。
沿途,到处都是被丢弃的锅碗、破烂的帐篷和散落的干粮。
一名副将驱马靠近,神色有些不安。
“将军,这野云谷地形狭窄,两壁陡峭,易进难出,恐怕有诈?”
耶律洪甚至没回头看他。
他抬起手中的马鞭,猛地抽出,狠狠砸在副将的头盔上。
“铛!”
一声沉闷的巨响。
副将被抽得一个趔趄,差点从马上掉下来,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诈?”耶律洪冷笑一声,马鞭指向前方狭窄的谷口,那里,还能隐约看见几个仓皇逃窜的背影。
“一群被我铁浮屠吓破了胆的丧家之犬,他们配用计谋吗?”
“连自己的将旗都扔了,这就是一群没胆的软蛋!”
“传我命令!”耶律洪的声音如同雷霆,“全军进入,保持阵型,保持速度,给我碾碎他们!”
“一个不留!”
“遵命!”
三千铁浮屠,首尾相接,钻进了那狭窄幽深的山谷。
马蹄踩在石道上,磕碰出密集的火星,回声在山谷中被放大,汇聚成沉闷的雷鸣。
耶律洪冲在最前,他己经能清晰地看到前方谷口那些仓皇的身影。
胜利,唾手可得。
就在他的大军完全进入山谷腹地,队尾也消失在谷口的那一刻。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从他们刚刚进来的谷口传来。
那声音不是雷鸣,是山峦的悲鸣。
耶律洪猛地回头。
他看见,谷口两侧的山壁,正在成片地垮塌。
无数巨石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如天神倾倒垃圾般,轰然坠落,瞬间将他们进来的路,堵得死死的!
“屮他脑脑!中计了!”
耶律洪的咒骂还没喊完。
【轰隆——!】
又一声巨响。
前方,他们唯一的去路,也被同样的方式彻底封死。
前路,后路,尽绝!
耶律洪脸上的狂妄和得意,瞬间凝固,变成了惊怒和一丝恐惧。
“杀!给我冲出去!”他疯了似的催动战马,想冲开那堵由巨石和山体组成的新墙壁。
就在这时。
山谷两侧的高地上,火把一根接着一根被点燃,密密麻麻。
无数个人头,出现在峭壁边缘。
霍青,就站在最高处。
他肩上扛着一把环首刀,冷冷地俯瞰着谷底那些开始混乱、互相冲撞的铁罐头。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森白的牙齿,猛地挥下手臂。
“弟兄们!”
他的吼声在山谷中回荡。
“给老子往下砸!”
“砸烂这些孙子的龟壳!”
“让这帮孙子尝尝,什么叫他娘的,瓮中捉鳖!”
滚木。
擂石。
淬了火油、点燃的草捆从天而降。
当一块磨盘大的巨石,裹挟着千钧之力从百丈高空坠落时,再坚固的铁甲,也和一层纸没什么区别。
【砰!】
一名不可一世的铁浮屠骑士,连人带马,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砸成了一滩模糊的碎肉饼。
耶律洪用力马屁股,大刀挑飞落下来的滚木,拼了命地往缓坡冲去。
很快,数不尽的滚木就将马腿绊倒,耶律洪重重摔下了马,被滚木掩埋。
山谷,彻底变成了屠宰场。
战至天明。
谷底再也没有一个能站着的活物。
到处都是扭曲的盔甲,和嵌在缝隙里的碎肉、内脏。浓重的血腥味和焦臭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霍青的手下正在打扫战场,将那些还算完整的甲胄和兵器从尸体上剥离,吃力地往外搬运。
一名千户快步跑到霍青面前,手里捧着一个用丝绸包裹的东西,神色古怪。
“头儿,从领头那铁罐头的胸甲夹层里掏出来的。”
“这玩意儿……邪门得很!”
霍青接过来。
那是一封信。
信封的材质很特殊,非纸非布,入手滑腻,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冰凉。
他抽出匕首,用刀尖划过信封。
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连表皮都未曾破开。
他眉头一拧,将信封凑到火折子前,那诡异的材质在火焰的舔舐下,竟连温度都未曾升高。
“有意思。”
霍青用匕首小心翼翼地挑开封口,抽出一张同样材质的信纸。
上面画着一些鬼画符般的文字,扭曲盘绕,一个都看不懂。
“邪门?”
霍青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重新塞回信封,贴身放入怀中。
“这是宝贝!”
他转身,对着一名最信赖的亲兵厉声下令。
“点十个最好的弟兄,一人三马!死了的马立刻扔掉,换马继续跑!”
“把这东西,八百里加急,亲手交到玉门关大将军手里!”
“快!”
……
陈彰的中军大帐。
一名侥幸从野云谷外围逃回的斥候,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报……将军……耶律将军和三千铁浮屠,在野云谷……中伏……”
“被……被埋在里面了……”
陈彰正背对着他,静静地看着巨大的沙盘。
等斥候说完,他只是挥了挥手,声音平静无波。
“知道了,下去领赏。”
等斥候连滚带爬地离开后。
大帐内一片死寂。
许久。
陈彰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想来信能送到了吧。”
“耶律啊耶律,虽然是个蛮子,但看来你没让我失望。”
“就是可惜了这三千重骑了。”
陈彰转过身,脸上没有半点损失精锐的愤怒,只有棋手落子后的平静。
他对那名亲兵招了招手,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去,传信给南山商会的刘管事。”
那亲兵上前一步,躬身听令。
“告诉他,我们买来的那十门‘轰天雷’……”
陈彰的手指,离开了北境防线,越过大片的疆域,重重地点在沙盘上。
“该上路了。”
“目的地……”
“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