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家属区尽头那条浑浊的小河,裹挟着震后的尘埃、生活的琐碎和悄然萌动的心事,沉默而固执地向前流淌。
防震棚的生活并未因高考恢复的惊雷而立刻改天换地,油毡顶依旧在西季轮转中承受着风霜雨雪,只是棚壁上多了些被时光侵蚀的斑驳痕迹。
当芫溶脱下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换上母亲用旧布改制的、略显宽大的碎花衬衫时,家属区那些灰黑色的“蘑菇”顶上,己悄然冒出了点点新绿——不知名的野草在缝隙里顽强地扎下了根。她升入了高中。
新学校在城东,离家更远了些,需要穿过半个小城,骑上父亲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
清晨,她背着塞得满满当当的旧帆布书包,迎着初升的太阳,车轮碾过被春雨润湿的土路,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傍晚,又披着晚霞或顶着星光归来,书包里除了书本,还多了沉甸甸的习题集和试卷。
高中,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骤然将生活的坡度拉升。
课程难度陡然增加,物理的力学定律如同无形的枷锁,化学的分子式像天书般晦涩,更别提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和三天两头的测验排名。竞争的氛围像无形的网,笼罩着教室的每一个角落。老师们殷切的目光,同学们埋头苦读的背影,都化作沉甸甸的压力,压在她日渐单薄的肩膀上。
她依旧珍视自家棚子里那个昏暗的角落。小马扎换成了父亲用更粗的木头钉的矮凳,算是“升级”。
煤油灯换成了更明亮些的罩子灯,但灯油依旧是精打细算着用。
昏黄的光晕下,她伏案的身影被拉得更长。脊背弯得更低,头几乎要埋进书页里。纤长的手指握着钢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留下深深浅浅的墨痕。有时遇到解不出的难题,她会用笔帽无意识地戳着自己的额角,留下浅浅的红印;有时终于豁然开朗,她紧蹙的眉头会骤然舒展,嘴角漾开一丝极淡、极短暂的、如释重负的笑意,像阴霾里倏忽闪过的阳光。
她的身形也在悄然变化。旧衬衫的腰身似乎变得紧绷,勾勒出少女初绽的、青涩而美好的曲线。脸颊褪去了几分孩童的圆润,下颌的线条变得清晰柔美。皮肤在缺少营养和过度用眼中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杏核般的眼睛,在专注时却亮得惊人,像沉静的湖水中落入了星辰。
当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家属区,或是清晨在水房前打水时,总能感觉到一些异样的目光落在身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邻里妇女们带着审视和流言的窥探,更多了一些属于年轻男性的、带着好奇和某种灼热意味的打量。
这让她感到不适,像被无形的丝线缠绕,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将背挺得更首,用冷漠的外壳包裹起内心的局促。
隔壁张家的棚子,似乎也在时光的冲刷下,变得遥远了一些。
张常岭的身影,在家属区出现的频率肉眼可见地降低了。从母亲与李婶儿偶尔的闲聊中,芫溶拼凑出了他的近况:厂里搞技术革新,要培养一批青年骨干。张常岭作为连续几年的“先进生产者”,技术过硬,踏实肯干,被车间刘主任力荐,获得了去市里参加为期三个月的脱产技术培训的名额。
这消息在家属区也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羡慕者有之,酸溜溜说风凉话的亦有之。但对张常岭本人而言,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台阶。
芫溶能想象得到,那个沉默的青年,穿着他最干净的那身深蓝色工装,提着简单的行李,登上开往市区的班车的样子。
他的脸上大概依旧是那副沉静的表情,但眼底深处,或许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开拓者的光亮?他肩头那枚“先进生产者”的徽章,大概也会被擦得更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