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
洛川城从血色的噩梦中醒来,胜利的欢呼早己沉寂,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活下来的人,开始了悲伤的清算。
破晓军的战士们沉默地抬走同胞的尸体,那些刚刚与孩子重逢的河口村汉子,在找到战死的乡邻时,会发出一声压抑的悲吼。
每一个倒下的人,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而现在,他们都成了这场惨烈胜利的代价。
……
石峰像一具行尸走肉,穿过混乱的街道,他抱着小安早己冰冷的身体,走出了那座名为“锦绣别院”的人间地狱。
他不知该去向何处,只是漫无目的的游荡着。麻木不仁的表情下,是不断被侵蚀的内心。
另一边,周婉仪在破晓军战士的帮助下,来到了别院后山那处草草掩埋女孩尸体的乱葬岗。
她同样没有哭,只是跪在地上,用双手,不知疲倦地挖着。
指甲翻飞,血肉模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终于,她在一具腐坏的尸体脚上,看到了一只小巧的、绣着并蒂莲的布鞋。
那是她亲手为妹妹做的。
她找到了。
周婉仪停下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拂去妹妹脸上的泥土,将那具残破的遗骸抱起,用自己带来的干净布匹,一层又一层地,温柔包裹。
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是她此生唯一的珍宝。
……
三日后。
洛川城外,一场盛大而肃穆的葬礼正在举行。
所有战死的破晓军将士,包括顺耳和他那支全军覆没的斥候小队,都被安葬于此。
李维天亲自为他们立下石碑,声音沉重而坚定:“弟兄们,安息。这座城,这片天,我们会替你们守好!”
所有破晓军将士齐齐跪下,重重叩首。
而在不远处一座能望见全城的向阳山坡上,石峰在那里挖出了一个坑。
程燕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上前,只是给予这个倔强的少年最需要的空间。
他将小安的尸体轻轻放入,然后从怀里,郑重地掏出了一杆小巧的黄铜手秤。
那是他爷爷,河口村的老里正,留给他唯一的念想——一杆象征着公道的公平秤。
石峰着冰冷的秤杆,对着坑里安睡的弟弟,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起誓:
“爷说,这秤,秤的是良心,量的是公道。”
“小安,哥对不住你,没能护好你……”
“哥现在就带这秤去京城,一定为你,为所有被他们害了的娃,秤一个公道回来!”
说罢,他将那杆公平秤,轻轻放在了小安的胸口,然后一捧一捧地,亲手将黄土覆盖。
没有墓碑,因为他要带着弟弟的冤魂,一起上路。
城外的河畔,周婉仪也在一棵垂柳下,安葬了妹妹的遗骸。
她没有立碑,也没有言语。
只是静静地坐着,面对着家的方向,从日出到日落。
当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天际,她站起身,那个曾经柔弱的富家小姐,彻底死在了这里。
活下来的,是一个眼神比寒冰更冷,心比磐石更坚的复仇者。
……
洛川城逐渐恢复了秩序。
李维天开仓放粮,安抚百姓,雷厉风行的手段让他迅速掌控了全城。
程燕团队里的孩子们,也面临着未来的抉择。
夜里,程燕找到了正在城楼上巡视的李维天。
“李将军,”程燕开门见山,“有些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李维天转身,月光下的他显得格外沉稳:“燕夫人请讲。”
“我们这群孩子里,有些和父亲重逢了,还有些……太小了,不想再奔波。他们想留在洛川,开垦荒地,建一个新的家。”程燕的语气里带着请求,“我即将远行,这些孩子,我想正式托付给你。”
她说着,递上了一份名单,上面是每一个决定留下的孩子的名字。
李维天没有立刻去接,他看着程燕,眼神郑重:“夫人难道是要去京城?”
“没错。”程燕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的儿子,还有林佳佳,都被送去了那里。我必须把他们带回来。”
李维天沉默了片刻,随即重重地点头,接过了那份名单:“夫人放心。李某在此立誓,只要我李维天还有一口气在,这些孩子,就绝不会再受半分委屈!洛川,就是他们的家!”
得到承诺,程燕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第二天,她召集了所有决定留下的孩子,进行最后的告别。
孩子们围着她,大的小的,眼里都噙着泪水。一个刚和父亲重逢的小男孩拉着她的衣角,哭着说:“燕姨,你不跟我们一起住吗?”
程燕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啸山哥哥和佳佳姐姐还在等我,我得去把他们找回来。你们要听李将军的话,好好吃饭,好好干活,等燕姨回来,检查你们的新家盖得结不结实。”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糖果和肉干,分给每一个孩子。
“这是燕姨给你们的零嘴,想我的时候就吃一点。”
“呜呜……燕姨,我们舍不得你……”
哭声连成一片,程燕眼眶也红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挨个抱了抱这些孩子,在他们耳边低声嘱咐。
这场告别,持续了很久很久。
……
与孩子们告别后,程燕又找到了赵大川。
这个憨厚的少年,如今穿上了一身破晓军的军服,显得英武了许多。
“大川,真的决定了?”程燕问。
赵大川重重地点头,眼神里不再是以前的懵懂,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燕姨,我想明白了。在洛川,我亲眼看到,那些官老爷是怎么吃人的。咱们光跑是没有用的,就算建起一个新家,只要这天下还是他们的,他们随时都能来把我们的家毁了,把人抢走。”
他握紧了拳头:“李将军说得对,要想让弟弟妹妹们真正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就得把这吃人的天,给它换了!我要留下来,跟着李将军,干一番大事!”
程燕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男人的真正成长。她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有志气!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留下的弟弟妹妹们。”
“燕姨,你放心!”
……
夜深人静,程燕回到自己的房间。
女儿王芸芸早己睡下,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被子里,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白天与其他小伙伴的分别,让她伤心了很久。
程燕坐在床边,借着微弱的烛光,静静地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
去京城,路途凶险,带着一个五岁的孩子,无疑是巨大的累赘和风险。把她留在洛川,交给李维天照顾,才是最理智、最安全的选择。
可是……
她己经失去了儿子,难道还要再和女儿分开吗?
她不敢想,如果自己此去京城发生意外,芸芸将彻底成为一个孤儿。
这个抉择,像一把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
就在这时,王芸芸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程燕,便往她怀里蹭了蹭,带着哭腔小声问:“娘,我们……我们明天也要走了吗?”
程燕心中一颤,将她紧紧搂住,柔声问:“芸芸怕不怕?”
“不怕,”王芸芸的小手抓紧了程燕的衣襟,仰起头,用稚嫩却无比认真的声音说,“芸芸要跟娘在一起,我们一起去找哥哥。芸芸会很乖,不给娘添麻烦。”
一句话,瞬间击溃了程燕心中所有的理智和权衡。
是啊,家之所以是家,就是因为在一起。
她己经让啸山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她绝不能再让芸芸一个人留在这里,哪怕这里相对安全。
她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说:“好,娘带着芸芸,我们一起去,把哥哥找回来。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外,将程燕叫了出来
“燕姨,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清冷的月光下,萧明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道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我不是什么猎户的女儿,我的真实身份,是安阳公主萧明月。”
她缓缓讲述了自己为何被追杀,讲述了那个篡位的三皇子,以及他与自己己故皇兄之间的血海深仇。
“魏骁的目标不是什么叛军,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而他背后的主子,那个需要用童男童女的心血来续命的畜生,就是当今的皇帝。”
萧明月的眼中,终于燃起了名为仇恨的火焰。
“他抓走的孩子,目的地一定是京城。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动手之前,把人救回来。否则,一旦进了京城,便是龙潭虎穴,再无机会。”
程燕沉默着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萧明月的手。
新的联盟,在这一刻,无声缔结。
第二日,李维天召集了所有人。
他当众宣布,将在城郊划出一片安全的区域,提供农具、种子和初期的物资,让程燕团队里剩下那些不愿再奔波的孩子们,能在这里重建家园。
同时,他正式向那些与孩子重逢的河口村父亲,以及赵大川等愿意留下的青壮发出邀请:“乱世未平,百姓仍在水火之中。我李维天需要你们的力量,破晓军需要你们,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更需要你们!”
汉子们群情激昂,纷纷表示愿意加入。
随后,李维天主动找到了程燕。李维天叹了口气,沉声道:“如今洛川初定,百废待兴。恕本将实在无法调大军协助夫人,但我也不能让夫人孤身犯险。”
他转身,对着角落里一个如影子般沉默的少年招了招手。
“苍鹰,过来。”
那个武艺高强的少年,无声地走到他面前。
李维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程燕说:“苍鹰,是我最锋利的一把刀。从今天起,他会替我,护你们一路周全。”
苍鹰抬眼,看向程燕,没有言语,只是微微颔首。
一个眼神,便是一份重如泰山的承诺。
至此,前往京城的小队,正式集结。
程燕、王芸芸、萧明月、石峰、周婉仪,以及沉苍鹰。
他们站在洛川的城楼上,遥望着通往京城的、那条被血与泪浸透的漫漫长路,没人知道他们是否能活着回来,但他们不在乎,他们知道这路上还有人在等着他们,他们必须要把人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