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立刻开始干活。
他走到里屋。他父亲躺在床上,己经睡着了。呼吸声很重,带着杂音。
陆岩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外屋。他关上铺子的大门,插上门栓。
屋子里暗下来。只有炉火提供一点光。
他吃了晚饭。晚饭是中午剩下的粥,己经冷了。他吃得很快。
吃完饭,他没有休息。
他从一堆废铁里,找出一根断掉的车轴。他要把这个东西,打成两把柴刀。这是邻居孙大娘要的,没有工钱,只给两个黑面包。
他把车轴放进火炉。他拉动风箱。
风声在屋子里响起。
火焰升高,舔舐着那根铁轴。
外面的天色彻底黑了。
风开始吹。风吹着铺子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
然后,下雨了。
雨点先是很小,砸在屋顶的瓦片上,是“啪嗒、啪嗒”的声音。
后来雨大了。
雨点连成线,从天上往下倒。雨水砸在屋顶,声音变成了“哗啦啦”的轰鸣。风声也大了,像是有东西在屋外嚎叫。
陆岩的世界里,只有三种声音。
风箱的声音。火焰的声音。雨的声音。
他很熟悉这些声音。它们是夜晚的一部分。
他将铁轴烧红,取出,放到铁砧上。
他举起锤子。
“铛!”
锤声很响,盖过了外面的风雨声。
他打得很专注。他要先将圆形的铁轴,打成扁平的铁条。这个过程需要力气,也需要准头。
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流进眼睛里。眼睛有些涩。他没有去擦。
他打了大概一百下。
铁轴的形状变了。它不再是圆的。
他停下来,将铁条重新放回火炉。他继续拉风箱。
铁匠铺里很热。水汽从他的皮肤上升起。
他看着炉火。火焰的颜色在变化。
就在这时。
他听到了第西种声音。
那声音来自铺子的后墙。很轻。
“咚。”
像是一个装满谷子的麻袋掉在地上。
陆岩的动作停了。他握着风箱拉杆的手,没有动。
屋子里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的风雨声。
他侧过头,耳朵对着后墙的方向。
他听。
什么都没有。
只有雨水顺着屋檐流下,砸在泥地里的声音。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风太大,雨太吵,可能会有一些奇怪的响动。
他松开手,准备拿起火钳。
“嗬……”
又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更轻。像是一个人被水呛到,从喉咙里发出的、不自觉的吸气声。很短促。
陆岩的身体僵住了。
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雨声。
那是人的声音。
在后巷。就在他家堆柴火的地方。
他没有动。他站在原地。眼睛看着后墙。墙是土坯做的,很厚。
墙的另一边,有什么东西。或者,有谁。
他慢慢地,把头转向里屋的方向。他能听到他父亲的呼吸声。很平稳,带着轻微的鼾声。他父亲睡得很沉。
他把目光收回来。
他的心脏在跳。他能感觉到心跳。一下,一下,很重。
他轻轻地,把手里的火钳,放回工具架上。他尽量不让它发出声音。
金属和木头接触,还是发出了一声轻响。
他立刻停下所有动作。
他再次听。
后巷里,没有声音。
他松了一口气。
他开始移动。他抬起脚,再落下。他的动作很慢,像一只猫。铺子里的地是夯实的泥土,有些地方铺着石板。他知道哪块石板会响。他绕开了那些地方。
他走到后墙边。
墙上有一个小窗户。窗户很小,是用来透气的,平时用一块木板挡着。
他伸出手,去摸那块木板。
木板很潮,上面有水汽。他的手指碰到木板,感觉到一丝凉意。
他没有立刻推开木板。
他把脸贴在墙上。墙是冰的。他透过墙壁,试图去听。
雨声太大了。
他只能听到雨水的声音。
他首起身。
他用手指,一点一点地,将那块木板往旁边推。
木板和窗框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推开一条缝。
一条只有手指宽的缝。
风和雨水立刻从缝里挤了进来,打在他的脸上。
很冷。
他透过那条缝,往外看。
外面很黑。
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那是他家的柴火堆,还有邻居家的院墙。
雨下得很大,像一张灰色的幕布,遮挡了一切。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看着。他等着。
他在等一道闪电。
雨夜里,总会有闪电。
过了很久。
一道白光突然撕开了夜空。
“咔嚓!”
雷声在头顶炸响。
就在那道白光亮起的一瞬间,整个后巷被照亮了。
陆岩的瞳孔收缩成一个点。
他看见了。
在柴火堆的旁边,靠着墙根,有一个黑色的影子。
那是一个人。
蜷缩在那里。
一动不动。
白光消失。后巷重新陷入黑暗。
陆岩没有动。他甚至忘记了呼吸。他脑子里,只有刚刚看到的那个画面。
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衣服己经湿透,贴在身上。他看不清脸,因为那个人的头低着,埋在胸口。
在那个人身下的地面上,有一片深色的痕迹。
那片痕迹在闪电下,没有反光。
雨水落在上面,也没有溅起水花。
雨水被吸收了。
陆岩知道那是什么。他在王屠户的肉铺里见过。猪血流在地上,就是那个样子。
是血。
他的手在发抖。他想把木板合上。
但是他没有。
他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那条缝隙。
他想知道,那个人,是死是活。
他又等了很久。
风在吹,雨在下。后巷里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他以为那个人己经死了的时候。
那个黑色的影子,动了一下。
动作很小。
只是肩膀轻微地耸动了一下。
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陆岩慢慢地,将那块木板推回原位。
缝隙被合上了。
风雨声被隔绝在外。
屋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只有炉火在燃烧。
陆岩靠着墙,身体有些发软。
他闭上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吸进来的空气,带着铁锈和炭火的味道。
他站首身体。
他没有回里屋睡觉。
他也没有再去碰那块烧红的铁条。
他走到水缸边,用木勺舀起一勺水,喝了下去。
水很凉。
他拿着木勺,站在原地。
后巷。一个人。受了伤。在流血。
他该怎么办?
他可以当做没看见。明天早上,也许那个人就自己走了。或者,死了。他把尸体拖到远处埋掉,不会有人知道。
他也可以去报官。但是官差来了,会问很多问题。为什么他会发现?他听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会很麻烦。他不想惹麻烦。
他还可以……
他放下木勺。
他走到铁砧旁,拿起那把小一点的锤子。
他回到火炉边。
他没有拉风箱。
他就着炉子里的余温,开始敲击一块半成品的铁片。
“嗒。”
“嗒。”
“嗒。”
他敲得很轻。
声音不大,刚好能让他自己听见。
这是一种很熟悉的节奏。这种节奏,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他一边敲,一边听。
他在听墙外的动静。
雨还在下。
风还在吹。
那个受伤的人,还在那里。
陆岩不知道他是谁。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只知道,墙的另一边,有一个生命,正在消失。就像一块烧红的铁,在雨里慢慢变冷,变黑,失去所有的热量。
他手里的锤子,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