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班后,矿厂召开紧急会议。
前段时间厂里为了扩建仓库,购买了大量的水泥。等到仓库建好后,还剩余很多袋没用完的水泥,结果时常被邻村百姓偷走拿去盖房子。被偷走的水泥越来越多,余下的越来越少。厂长为此大发雷霆,他要求矿工在夜晚轮流值班,提高警惕,不放过任何一个小偷。抓到的贼要交给派出所严厉惩处,杀一儆百。抓到贼的矿工给予立功嘉奖,年底评优评先将优先考虑。
这天夜晚,轮到鸿影值班,他独自在矿区内巡查。
幽暗的苍穹星光灿烂,夜景真是妙不可言。他抬头仰望夜空,凝视那深邃无垠的空中闪耀的星辰,无尽的幻想自天而降,交织到他的思想里。
人类的智慧和生命都受着某个深奥而神圣的机器支配。这个机器,一些人称之为“机遇”,另一些人称之为“天意”。它将一切糅合、掺杂、分解;它将其运转齿轮隐匿于黑暗之中,而将其成果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世人以为在做某件事,可实际上却导致另一种结果。历史中总是充满了此类荒谬绝伦的事情。事物本身也许知其所为,人却不知其所为。正如树木能意识到自己的果实,人类却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命运。轻轻摇摆的花朵、乌云中的闪电、云雾中的星星、咆哮如雷的海洋,这一切都是深不可测的东西,饱含着科学,充满了哲理。它们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在黑夜中摸索前行的人类,注视着被愚昧拴住了手脚、被骄傲蒙蔽了双眼的狂徒和野心家。
鸿影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思路来得多么奇特,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在静寂的黑夜中,忽然传出一丝异响。遐想并不妨碍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因此也就不妨碍听力。冥想中的鸿影听见声响,心中诧异。他在黑暗中屏住气息静听,但是什么也听不见,西周静悄悄的。鸿影以为刚才产生幻听,暗笑自己疑神疑鬼。但没过一阵,他再次听见了响声。这一次他听得很真切,声音像是在搬某件东西。响声是从新建好的仓库那边传过来的。鸿影像只夜行的老猫,蹑手蹑脚地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仓库的旁边挨着铁丝网。铁丝网成了分割矿厂和外界的屏障。鸿影隐约听见铁丝网的交错声。他轻手轻脚走近时,听到了两个稚嫩的声音在说话。
“哥,我的衣服被铁丝网勾住了。”
“小声点,别让人听见。我来帮你。”
“还没行吗?我怕。”
“马上就好了。”
夜极黑,月亮隐没在乌云里,天地一片混沌。鸿影打开手电筒,射出一簇光柱,被光柱照亮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铁丝网上有一个洞,仅够一人穿过。女孩的半截身子己经在铁丝网外,但是衣服却被铁丝缠住了,进退不得。男孩正在用手帮她解开。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男孩看上去大一点,约十一二岁。他们身上破旧的衣裤让人一看就知道是附近村里的孩子。
被发现的两个孩子不胜骇然,就像黑夜中突然撞见猛虎。他们吓得一动不动,既不敢停留也不敢逃走,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喘气,都愣愣地看着鸿影。
鸿影同样吃了一惊。他看到孩子身旁的地上放着两袋水泥,似乎明白了。
鸿影蹲下身子,轻轻地为女孩解开衣服上缠着的铁丝。女孩以为对方是要将他们抓走,恐惧得浑身发抖,想哭又不敢哭。男孩看上去稍显镇定,但眸子里的惊恐同样暴露出内心的慌乱。
鸿影解开女孩身上的铁丝网后,帮她从卡住的网洞里退出来。人有适应各种际遇的本能。此刻,两个孩子己没那么害怕了。男孩犹豫了一下,率先开口:
“叔叔,求你放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厂里有规定,任何人偷水泥,都要送去派出所。”鸿影平静地说道。
男孩沉默了。他看了一眼妹妹,咬了咬嘴唇,似乎在下决心。他接着说道:
“要抓就抓我吧,和我妹妹没关系。放了她。”
“你们家是要盖房子吗?”
“不是。”
“那你们拿水泥做什么?”
“我妈病了,但是家里拿不出钱看病。”
“那和水泥有什么关系?”
“把水泥卖了就有钱了。”
问话中断了。鸿影注视着两个孩子。愁苦的小脸面黄肌瘦,深陷阴影中的眼睛黯淡无光,那是长期忧愁的人所特有的眼神,细细的胳膊枯瘦如柴,身上的粗布衫全是破洞,洞里全是皮包骨。
鸿影不再发问。他竭力保持无动于衷的口气对两个孩子说道:
“你们走吧。”
两个孩子抬眼看着鸿影,眼中滚动的泪珠由于天黑而看不见,但脸上清晰地显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激和信赖神态,活像得救的天使。
他们打算再次从铁丝网洞穿过去,却被鸿影拦住了。鸿影让他们首接从矿厂正门走出去。就这样,两个孩子在鸿影的护送下朝门口走去。鸿影打亮手电筒,把孩子眼前的黑暗推向远处。月亮也从乌云里探出头来,柔和的目光仿佛在俯视这三个人。
周围一片寂静。
鸿影把两个孩子送到了矿区门口。兄妹俩一首紧绷的心己经变得踏实。不久前,他们还在为做着见不得人的事而提心吊胆、惶惶不安。阴森惨淡的黑夜、若隐若现的浓雾、刺入骨髓的冷风、张牙舞爪的树枝,无不让他们瑟瑟发抖;近在咫尺的暗影、错综复杂的朦胧、深不可测的寂静、不可预知的诡谲,无不让他们心惊肉跳。幼小的心灵在阴森森的天穹下垂死挣扎,难以言传的感受让他们噤若寒蝉。而现在,他们的目的虽然没有达到,但精神却感到了极度的松弛。周围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到害怕,唯独不怕眼前这个男人。非但不怕,还十分放心。他们虽被人赃并获,但捕获他们的人却并不责骂他们。就好像一只猫捉到两只小老鼠,却又把它们放跑。这对孩子来说,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两个孩子正准备离去,鸿影将他们叫住,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塞到了男孩的手中,说道:
“拿这钱给你母亲看病吧。”
男孩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矿工,露出难以置信的愕然之色。他瞧了瞧手里的钱,一声不响地把它放进衣兜。接着,他拉着妹妹的手转身离开了。兄妹俩身披梦幻的烟雾融入了黑夜。
鸿影看着孩子的身影在黑暗中化为乌有,才把手电筒关上。黑夜随即像潮水般向他卷来。
第二天一早,鸿影突然想起了昨天夜晚那两袋水泥还放在铁丝网旁,没有移回原位。他不想让人发现引起麻烦,于是匆匆忙忙赶过去,却看见班长己经站在那里,盯着地上的水泥若有所思。鸿影本打算转身离开,却被班长看到了。班长把他叫过来问道:
“昨晚是谁值班?”
“是我。”
“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
“地上怎么会有两袋水泥?”
“肯定是被人移到这里的,水泥不可能自己长腿。”
“被谁?”
“这我就不知道了。”
班长打量着铁丝网上的洞,接着说道:
“附近的村民总在打这些水泥的主意。”
“盖房子缺的就是水泥。”
“绝对是有人要把它偷走。”
“但是水泥还在这。”
“这就更值得怀疑,说明中途一定发生了某种变故。”
“确实是件怪事。”
“你昨晚有看见可疑的人吗?”
“没看见。”
各怀心思的两人一时陷入沉默。班长凝神思索了片刻,继续说道:
“窃贼是不可能空手而归的。”
“除非良心发现。”
“也有可能是被人发现。”
“那就难说了。”
“谁要是把窃贼举报出来,就算是立了大功。”
“立功就会受表彰。”
“还有机会评优评先。”
“机会难得。”
“你昨晚有听见奇怪的声音吗?”
“没听见。”
班长不再说什么,挥了挥手,做了个上级让下级退下的手势。鸿影转身离开时,班长又补充了一句:
“今年新招的矿工己经到了,你去负责点名和分床铺吧。”
说完,他把一张名单递给了鸿影。
新矿工们聚集在操场上,一个个精神抖擞、热情高涨。每个人的心情都是复杂的,怀揣着情势各异而又殊途同归的目的。乡村青年渴望逃离土地,改写自己的人生轨迹,抹去农民的烙印。他们都深信不疑,这里将成为自己人生的转折点,未来的一切在他们想象中都是光辉灿烂的。
站在新矿工面前的鸿影俨然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他看着他们眼中射出的兴奋的光芒,心里暗笑:别急嘛,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鸿影按照名单上的顺序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念道:
“王建军。”
“到!”
“张卫国。”
“到!”
“邓爱党。”
“到!”
“田福民。”
“到!”
“柳……柳翩来?”
“到!”
鸿影顺着喊声望去,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