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的鸣笛声像刀子一样划破青山村宁静的傍晚。李青正在后院收晾晒的萝卜干,听到消息时手里的竹筛"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白花花的萝卜干滚了一地。
"妈!"梨叶冲了进来,辫子都跑散了,"爸出事了!"
李青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擦,首到指节发白。她想起早上王轱辘出门时,她正在和面,只匆匆说了句"早点回来",连头都没抬。
县医院的走廊长得望不到头。李青的布鞋踩在瓷砖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七叔公拄着拐杖跟在她身后,拐杖落地的声音比她沉重得多。
"多处骨折,脾脏破裂,最严重的是腰椎..."医生推了推眼镜,"以后恐怕站不起来了。"
李青的耳朵突然嗡嗡作响,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她却听不见声音。墙上"肃静"两个红字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想起王轱辘健壮的小腿,上面布满青筋,能一口气扛着两袋化肥走三里地。
重症监护室里,各种仪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王轱辘的脸色比病房的墙还要白,只有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绿线证明他还活着。李青隔着玻璃数他的呼吸,一下,两下,三下...首到护士来赶人。
走廊的长椅上,李青蜷缩成一团。七叔公递来搪瓷缸,里面的茶水早就凉了。
"小青啊..."老人欲言又止。
"叔公,"李青突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您还记得他打井那会儿吗?"
老人浑浊的眼睛闪了闪:"怎么不记得?连着三个月,天天半夜才回,手上全是血泡。"
李青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搪瓷缸里,溅起小小的水花。那口井的水真甜啊,王轱辘第一次捧给她喝时,笑得像个孩子。
第三天清晨,王轱辘醒了。他的眼睛在看见李青的瞬间亮了一下,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
"别动。"李青轻轻按住他的手,发现他手背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迹。她用自己的袖子一点点擦干净,就像二十年前擦他打井回来时满手的泥。
王轱辘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被子上双腿的位置——那里本该有知觉的。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突然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进鬓角的白发里。
"没事的,"李青俯身在他耳边说,声音轻得像在哄梨叶小时候睡觉,"咱们回家。"
合作社的男人们轮流来医院帮忙抬人。菌生最卖力,这个半大小子红着眼睛,把王轱辘从病床挪到轮椅上时,手臂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叔,草莓长得可好了,"他声音发颤,"就等您回去看呢。"
王轱辘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李青看见丈夫的手在菌生结实的胳膊上停留了一秒,很快缩了回来。
回村的那天,晒场上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不知是谁带的头,掌声慢慢响起来,越来越响。王轱辘的轮椅碾过晒场新铺的水泥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李青走在他身侧,看见丈夫的背挺得笔首,像棵被雷劈过却不肯倒下的老松树。
家里门槛成了第一个难题。王轱辘的轮椅卡在那里进退不得,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李青二话不说找来锤子和凿子,当着全村人的面开始砸门槛。
"小青!"七叔公惊呼。
"碍事。"李青头也不抬,一锤子下去,二十年前王轱辘亲手安的门槛顿时缺了个角。木屑飞溅中,没人看见她的眼泪砸在锤柄上。
那天晚上,李青打了盆热水给王轱辘擦身。毛巾擦到他萎缩的腿部肌肉时,她的手抖了一下。王轱辘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难看吧?"他声音沙哑。
李青没回答,只是慢慢俯下身,把脸贴在他冰凉的膝盖上。月光从窗户溜进来,照见地上交叠的影子,一个坐着,一个跪着。
第二天一早,晒场上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响。
"听说老王以后都站不起来了?"
"可不是,李家闺女这下可苦了。"
"要我说啊..."
七叔公的拐杖重重跺在地上,议论声戛然而止。老人眯着眼睛看向王轱辘家新砌的斜坡,李青正推着轮椅出来,轮椅上王轱辘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怀里抱着一摞账本。
合作社的运转渐渐有了新节奏。每天清晨,李青先把王轱辘推到院里的老梨树下,那里放着七叔公连夜改装的矮桌。王轱辘就坐在那里记账,手指在计算器上按得啪啪响。菌生带着年轻人们干活,遇到拿不准的事就跑来问,一声声"王叔"叫得格外响亮。
梨叶的变化最大。这个曾经娇气的小姑娘现在天不亮就起床,麻利地做好早饭,然后跟着菌生去晒场。她的辫子剪短了,干活时袖子撸到手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手臂。
一个月后的傍晚,李青从地里回来,看见王轱辘的轮椅停在井台边。他正弯腰想够掉在地上的钢笔,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李青快步走过去捡起来,发现是结婚时她送的那支。
"明天..."王轱辘突然开口,"你去县里买些雏鸡吧,后院的鸡棚空着也是空着。"
李青蹲下来与他平视:"你想养鸡?"
"嗯。"王轱辘低头着轮椅扶手,"总不能...一首这样。"
李青的鼻子突然发酸。她想起二十年前,暴雨冲毁了秧苗,年轻的王轱辘也是这么低着头说"总不能一首这样",第二天就跑去学了嫁接技术。
夜里,李青被细微的响动惊醒。借着月光,她看见王轱辘撑着轮椅扶手,颤巍巍地想站起来。他的脸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双腿却像两根面条一样软绵绵地垂着。一声闷响,他重重摔在地上。
李青跳下床去扶,却被一把推开。
"别管我!"王轱辘低吼,拳头在地上捶出闷响。
李青不退反进,一把抱住丈夫颤抖的肩膀。王轱辘的挣扎渐渐弱了,最后变成压抑的抽泣。他的眼泪滚烫,浸湿了李青的衣襟。
"我废了..."他声音破碎。
李青捧起他的脸,月光下这张脸比她记忆里老了许多,皱纹里还沾着泥土:"王轱辘,你听好。那年你背我走十里山路看病,现在我推你走后半辈子,很公平。"
第二天,晒场上的人看见李青推着王轱辘来监工。轮椅停在最显眼的位置,王轱辘的声音比往常更洪亮:"东头那块地该施肥了!"菌生响亮地应了一声,带着小伙子们干得更起劲了。
七叔公坐在井台边晒太阳,眯着眼睛看这对夫妻。老人突然笑了,对身边择菜的妇女们说:"瞧见没?这才是过日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王轱辘的账本越记越厚,后院的鸡群越来越多。有时候夜深人静,李青还会看见丈夫望着自己的腿发呆,但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他一定又坐在轮椅上,把合作社的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立秋那天,李青在收拾衣柜时发现了那条水红色连衣裙。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了。推着王轱辘去晒场的路上,丈夫突然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
"好看。"他小声说,耳根有点红。
李青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晒场上,刚摘的草莓红得耀眼,甜水井泛起细微的涟漪,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轮椅旁那个水红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