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鸡棚顶上,住了个怪人,叫燕翎。他自己说的。
那天我刚撒完鸡食,一抬头,嚯,棚顶草垛上斜躺着个人,穿着身旧衣裳,跟晒蔫的叶子一个色儿。他支着一条腿,另一条晃悠着,眼睛眯缝着看天,嘴里还叼着根稻草。
“喂!谁啊你?爬我家鸡棚顶干啥?”我叉着腰喊。那群笨鸡还在他脚底下咕咕叨叨地啄食呢。
他慢悠悠扭过头,嘴角一翘,那笑容说不上坏,就是有点欠欠的:“借个光,晒晒翅膀根儿。这地方高,敞亮,风好。” 声音清亮亮的,像风吹过竹林叶子。
我这才发现,他那旧衣裳袖子挺宽大,风一吹,里面好像空荡荡的。这人瘦得跟竹竿似的。
“晒翅膀根儿?”我嘀咕,这人说话真怪。
燕翎就这么住下了。说是“住”,其实就是白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鸡棚顶。天刚蒙蒙亮,露水还没干呢,他人影儿就戳那儿了。比我家那只打鸣最准的大公鸡还准时。他就爱待在高处,要么躺着望天,要么支着下巴看我的鸡在下面刨食、打架,看得津津有味。
他动作快得很,跟个影子似的。有时候我刚抓了把谷子想撒,眼前一花,他人就不在棚顶了。再一眨眼,他又好端端坐那儿了,手里还多了根新稻草,或者一片特别好看的羽毛。
最气人的是他那张嘴。我辛辛苦苦拌的鸡食,加了麸皮、碎玉米粒,香喷喷的。我舀了一碗递给他:“尝尝?可香了。”
他鼻子凑近嗅了嗅,眉头立刻皱得能夹死苍蝇,一脸嫌弃地往后仰:“呕…这啥玩意儿?硬邦邦的渣子,闻着就剌嗓子!拿走拿走!” 活像我给他端了碗毒药。
结果呢?趁我不注意,他嗖一下从棚顶滑下来,快得带风,抄起我刚拌好的鸡食盆里最的一条菜青虫(我给下蛋母鸡开的小灶),闪电一样又窜回顶上去了!气得我首跺脚:“燕翎!那是给芦花鸡补身子的!”
他还得意洋洋地捏着那扭动的青虫,冲我晃:“这才叫好东西!鲜!嫩!有劲儿!” 说完啊呜一口就吞了,看得我头皮发麻。
天暖和的时候,他精神头特别足。有时不知从哪儿叼回一小截湿泥巴,或者一根细细的草茎,就窝在棚顶最避风的角落里,低着头,手指头特别灵巧地摆弄。我问他弄啥呢,他也不说,就神秘兮兮地笑。
可天一冷,风一紧,他就蔫了。裹着那件旧单衣,缩在草垛最深处,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个球。我拿旧棉絮给他垫着,他还嫌不够暖,冻得嘴唇都有点发青,说话都带颤音:“这…这鬼天气…骨头缝儿里都灌风…”
去年开春,天气刚转暖没几天,他人突然就不见了。跟出现时一样,悄没声息的。鸡棚顶上空荡荡的,就剩几根他常叼的那种黄稻草。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喂鸡时总忍不住抬头瞅瞅。
就在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一个暖融融的傍晚,那个熟悉的身影又轻飘飘地落在了棚顶。他看起来有点疲惫,但眼睛亮得惊人,带着远方的尘土气。
“哟,回来啦?” 我假装不在意地继续撒谷子。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特别灿烂的笑,比春天的阳光还晃眼:“嗯!这不高嘛,敞亮,风好。” 他顿了顿,看着底下咕咕叫的鸡群,又看看我,“而且…你这儿,虫子管够,地方也熟。”
我哼了一声,没理他,心里却偷偷松了口气。行吧,晒翅膀就晒翅膀吧,只要别总惦记着偷我家鸡的“小灶”就成。反正这高高的鸡棚顶,好像天生就是给他留的窝。冬天冷点怕啥?大不了,再多塞点旧棉絮呗。总归…是个暖和地方。
“嘶…冻死我了!这破风,骨头缝儿都嗖嗖灌!” 他裹紧单衣,缩在草堆里首哆嗦,鼻尖都红了,“春天啥时候来啊?再冻下去,我翅膀都要僵了,飞都飞不动。” 看我拌鸡食,他又探头,眼睛贼亮:“哎!那肥虫子…给我留条呗?就一条!你拌的谷子渣子剌嗓子,我咽不下去。总得吃饭吧?放心,不白吃!等暖和了,我…我帮你看着鸡棚,保证没老鹰敢来!” 说完还冲我讨好地眨眨眼。
他叫燕翎,不知何时落在了我家鸡棚顶上,像片被风吹来的旧叶子。
他总在高处。天刚亮就窝在棚顶,晒着日头,看云,也看底下那群啄食的笨鸡。动作快得像影子,有时一眨眼就换了地方,手里捻着草茎或羽毛。
他嫌我拌的鸡食剌嗓子,碰都不碰。却总惦记着偷给母鸡开小灶的肥虫子,得手了就得意地一口吞下,看得人首皱眉。
天暖时,他会带回点湿泥、细草,在角落安静地捣鼓。天冷就糟了,裹着单衣缩在草堆里发抖,像个冻僵的冰雕,抱怨着风钻进骨头缝儿。
去年开春,他悄无声息地飞走了。空荡荡的棚顶只剩几根枯草。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
可在一个暖风熏人的傍晚,他又轻飘飘地落回老地方,带着一身远方的尘土气,笑容疲惫却亮眼。他说这儿高,敞亮,风好。
“而且,”他顿了顿,看着撒谷子的我和咕咕叫的鸡群,“虫子管够,地方也熟。”
冬天冷得他首哆嗦时,就眼巴巴望着我拌食的盆,讨价还价:“给条虫子呗?等暖和了,我帮你看棚子,老鹰来了就撵走!” 说完,讨好地眨眨眼。
他像一片叶子,每年都要被风吹走一次,又固执地飘回这处熟悉的草垛。或许,鸡棚顶比冰冷的屋檐,更暖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