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谢的那天,林菲菲在厂里晕倒了。我正在排版间审秋季校服的设计稿,突然听见"砰"的一声闷响,冲出去时看见她倒在裁床旁,灰蓝短发散在脸颊上,手里还攥着给新学徒设计的样衣。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刺眼。医生拿着CT片子走出来,表情凝重得像暴雨前的天空:"脑部有陈旧性出血点,应该是爆炸冲击波的后遗症。"他推了推眼镜,"需要立即手术。"
手术同意书在我手里重若千钧。栗栗和棠棠被李红梅搂在怀里,两个小姑娘眼睛红得像兔子,却倔强地不肯哭出声。我签完字转身,看见十八号楼的老邻居们不知何时都来了,把等候区挤得满满当当。周老师的老怀表在人群中闪着微光,像暗夜里的灯塔。
手术灯亮了六个小时。当主刀医生终于走出来说"很成功"时,我的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重症监护室里,林菲菲的头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缕灰蓝发丝露在外面。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发现她指甲上还沾着布料染剂的颜色——昨天她熬夜给那个红浪漫保洁阿姨的孙女改裙子。
"妈妈会变成光头强吗?"栗栗趴在玻璃上,小鼻子压得扁扁的。
"会比你剃光头那次长得快。"我揉揉她的脑袋,想起去年这丫头偷偷用裁布剪给自己理发的事。
李红梅带来一锅骨头汤,非说以形补形。她一边盛汤一边念叨:"菲菲命硬,当年在夜场被钢管砸破头,第二天还能翻跟头..."话没说完自己先掉了眼泪。
深夜的监护室安静得能听见点滴声。我握着林菲菲的手,拇指她掌心的茧子。突然,她的指尖轻轻动了一下,接着是第二下——像蝴蝶振翅般微弱却坚定的信号。
"菲菲?"我凑近她苍白的唇,"听得见吗?"
她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翡翠色的眸子蒙着层雾,却准确地找到了我的位置。干裂的唇微微张开,气若游丝:"样衣...袖口...要改..."
我笑出了眼泪,俯身轻吻她额头的纱布:"遵命,林总。"
康复过程比预想的艰难。林菲菲的左侧视野出现了缺损,走路时会不自觉地偏斜。但她拒绝轮椅,每天咬着牙在走廊里练习,扶着墙也要自己走。栗栗和棠棠自封为"康复小教练",一个在前面倒着走数步子,一个在后面举着妈妈设计的衣服当"诱饵"。
"再走五步就能摸到新裙子啦!"棠棠晃着件淡紫色连衣裙,那是林菲菲答应给保洁阿姨孙女参加毕业典礼穿的。
阳光透过理疗室的窗户,照在林菲菲汗湿的额头上。她一步步向前挪动,右眼紧盯着那抹紫色,像跋涉沙漠的人望见绿洲。当她终于抓住裙摆时,我们三个同时欢呼起来,吓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妈妈你看,"栗栗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条丝巾,"周爷爷说可以用这个练习。"她踮起脚,把丝巾轻轻系在林菲菲左眼上,"像海盗船长一样酷!"
林菲菲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她蹲下身,让栗栗调整丝巾的位置,然后故意压低声音:"现在我是'独眼龙'船长,你们是我的小水手!"她伸出双手,"扶船长去征服那片地毯海洋!"
棠棠立刻配合地递上一根输液架当"宝剑",三个女孩就这样在理疗室里开始了她们的"航海冒险"。我看着林菲菲小心翼翼地转动头部,用剩余视野捕捉孩子们的身影,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认真,那么珍惜。
出院回家的车上,林菲菲一首望着窗外。十八号楼门口,邻居们挂起了手工制作的欢迎横幅,每朵紫藤花都是孩子们亲手画的。周老师的老怀表擦得锃亮,摆在门卫室最显眼的位置。
"陈默,"她突然开口,"我想把厂子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分给员工。"
我捏了捏她的手:"早该这么干了。"
家门上贴满了孩子们准备的"惊喜"——从妈妈入院到出院的每日一画。最后一张是今天的,画上的林菲菲头戴王冠,手持巨型剪刀,正在给病魔"剪指甲"。角落里还画了个戴眼镜的小人(显然是我)举着望远镜帮妈妈"找丢失的视野"。
"我们给妈妈准备了秘密武器!"栗栗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副眼镜,"周爷爷帮忙找的,镜片左边有特殊涂层,医生说可以帮助视野恢复。"
林菲菲接过眼镜,手指轻轻抚过镜框。那是一副半透明的玳瑁色眼镜,左边镜片边缘镀着一圈淡淡的金边。她戴上后眨了眨眼,突然转身抱住两个孩子,把脸埋在她们小小的肩膀上。我看见她的肩膀微微抖动,但抬起头时,翡翠色的眼睛里盛满的是笑意而非泪水。
"怎么样?"棠棠紧张地问。
"看得更清楚了,"林菲菲吸了吸鼻子,"连你们偷吃糖果留在嘴角的糖渍都看得见。"
夜深人静时,我们终于能相拥而卧。林菲菲的头靠在我胸前,手术留下的疤痕蹭着我的下巴,粗糙又柔软。我的手滑入她病号服下摆,轻抚那些熟悉的伤痕,每一道都诉说着生存的倔强。
"医生说视野能恢复多少?"我的唇贴在她耳后那颗小痣上。
"百分之七十吧。"她翻身面对我,眼镜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但大脑会慢慢适应的。"她的手指描摹着我的轮廓,"就像现在,我不用看也知道你的眉毛这里有个小疤。"
我们的身体在月色中交叠,伤痕贴着伤痕,心跳叠着心跳。当她步入佳境忍不住掐我时,我尝到了最原始的咸涩与甘甜。窗外,十八号楼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吟唱一首关于不屈与爱的古老歌谣。
晨光透过新换的纱帘,照在床头那副玳瑁眼镜上。林菲菲己经起床了,厨房传来她和孩子们的嬉闹声。我走进餐厅时,看见她正调整着眼镜角度,往煎蛋上撒葱花。
栗栗和棠棠在一旁当"视野助手",一个报告"左边三厘米有盐罐",一个提醒"右边五点钟方向需要番茄酱"。
"爸爸快看!"棠棠举起妈妈的作品,"妈妈的新眼镜能看到魔法!"
阳光洒满餐桌,照亮了林菲菲的笑脸和孩子们沾满果酱的嘴角。
她转头望向我,镜片后的双眼清澈如初,那道金边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像是一道愈合的伤痕,又像是一枚胜利的勋章。
远处传来服装厂早班的铃声,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伤痕,也带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