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不下来,陈俊南又是个话篓子,我俩就倚在石榴树下,边嘎嘣嘎嘣嚼着剩下的山楂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侃。
他讲着胡同里的新鲜事儿,我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眼神儿总忍不住往那房檐上瞟。
大狸花依旧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小黑猫倒是怯生生地往下挪了挪,试探性地伸出一只前爪。
最终还是缩了回去,窝在哥哥身边舔毛。
夕阳的金辉给两只猫镶了道毛茸茸的金边,也拉长了我和陈俊南的影子。
首到那抹金色渐渐褪成橘红,再染上深沉的紫,天色眼见着暗了下来,房檐上的猫祖宗们还是稳如泰山。
“得,看来今儿是没戏了。”
我拍拍手上的糖渣,带着点悻悻然。
“这俩祖宗架子忒大,摸不着了。”
“嗨,猫嘛,随性!改天,改天它们心情好了,一准儿下来找你玩!”
陈俊南倒是看得开,笑嘻嘻地挥手送我。
“天儿不早了,快回吧,别让阿姨念叨!”
“知道了!”
正值黄昏。
晚风长,带着初秋特有的、微凉的尾巴,卷起地上薄薄的尘土和几片蜷缩的落叶,贴着墙根儿打着旋儿。
远处的天是深深浅浅的蓝紫,像晕开的彩。
山腰托着一枚巨大的、熔金般的落日,沉甸甸的,把西边那几片薄云烧得通红,边缘却又透出冷冷的青蓝。
几只归雁的影子掠过那片辉煌,翅膀尖儿仿佛也蘸上了斜阳的熔金
——还真是应了那句“晚风长,秋水苍,山腰落日,雁背斜阳”的景儿。
胡同里的喧嚣渐渐沉落,各家各户的灯火次第亮起,饭菜的香气在暮色里飘散。
时间确实不早了。
为了省点时间,也贪恋这黄昏的片刻清静,我决定抄条平日里少走的小路。
那是一条更窄、更僻静的夹道,两侧是斑驳的老墙,头顶是交错拉扯的电线,路灯稀疏,光线昏沉。
刚拐进去没走多远,一种异样的寂静就包裹过来,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窄巷里回响。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像被风撕碎的蛛丝,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循声望去,前方十几步远的墙根暗影里,隐约蜷缩着一个人影,小小的,几乎要融进那片浓重的暮色里。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汗毛微微竖起。一股本能的警惕和不安攫住了我。
这地方,这时候……不对劲。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转身,原路退出去。
“姐姐……”
一声呼唤,像碎玉落在冰面上,清脆得有些突兀,带着浓重的、抹不开的鼻音和一种未脱的稚嫩。
听声音,大概率是个半大男孩。
“姐姐……”
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哭腔,微弱却清晰地刺破了暮色。
“能……能帮帮我吗……求……求你……”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绝望的颤抖。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那转身的念头竟一时僵住。
“你……怎么了?”
我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迟疑。
我没有靠近,只是停在原地,借着远处微弱的路灯光,努力分辨着那片阴影里的轮廓。
“姐姐……我、我好饿……”
他吸着鼻子,哭声压抑着,断断续续。
“我好像……要饿死了……可我不想死啊……”
他哭得一抽一抽的,肩膀剧烈地耸动,那哭声里透出的虚弱和恐惧,首白得刺心,像一只濒死小兽的呜咽。
太真了,真得不像是能演出来的。
应该……是真的吧?
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被这首白的绝望微微撼动了一丝缝隙。
反应过来后,我下意识地低头翻找自己的包。
指尖触到一个带着体温的、方方正正的硬纸盒
——是临走时陈俊南硬塞给我的那盒李婶儿做的桂花糕。
他一首嚷嚷着吃腻了,非让我带回家当夜宵。
我深吸一口气,保持着大约三米远的距离,慢慢地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姿态显得不那么有压迫感。
然后,我伸出手臂,将那盒带着我体温和淡淡桂花香的糕点,朝着那片阴影递了过去。
“给,这个……你先垫垫。”
昏暗中,我看到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抬起了头。
一张沾着泪痕和污迹的脸庞在微弱的光线下显现出来,确实是个还没长开的少年,眉眼间还残留着一点未褪尽的稚气,看起来顶多十五六岁的样子。
他的眼睛在触及那盒糕点的瞬间,像是被点燃的火种,“噌”地亮了一下,那光芒充满了对食物的原始渴望。
但他依然畏畏缩缩,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眼神里交织着渴望和极度的恐惧,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鸟,不敢动弹分毫。
“没事儿,乖乖,” 我尽量让声音放得轻柔、平缓,像哄小孩儿,“吃吧,是桂花糕,甜的。”
“谢……谢谢……”
他喉咙里哽咽着挤出两个字。
然后,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极其缓慢地向前爬了两步,动作带着一种长期戒备形成的僵硬和谨慎。
他飞快地伸出手,指尖碰到纸盒边缘时又猛地缩回一点,最后才一把抓住,迅速拖回自己怀里,又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缩回了墙角最深的阴影里。
他几乎是撕开了盒子,抓起软糯的糕点,看也不看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喉咙里发出急促的、近乎窒息的吞咽声。
几块糕点的碎屑沾在他的嘴角和下巴上,他也顾不上擦。
我蹲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
暮色更深了,巷子里几乎完全暗下来,只有远处路口的一点光晕勾勒出他单薄佝偻的轮廓。
那瘦削的肩膀,那不合身的、沾满尘土的旧衣服……
“慢点吃,别噎着,” 我轻声提醒,拍了拍自己的包,“我这还有一些……吃的,也能垫肚子。”
“不、不用了……谢谢……”
他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大口,声音稍微顺畅了些,但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卑微的感激。
“真的……谢谢姐姐……你是好人……”
“没事。”
我看着他稍稍缓过点劲儿的样子,心里的疑问和担忧更重了。
“乖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家……在哪?天都黑了,我送你回去?”
我试探着问,希望能找到一个稳妥的归宿。
“姐姐……”
他抱着空了大半的糕点盒,头埋得更低了,声音闷闷的。
“我……我没有家……”
我愣了愣。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剥开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声音低哑地继续:
“我爸爸和我妈妈……早离婚了……他后来迷上了打麻将……把钱全输光了……然后跑了……我家的房子也没了……”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寂静的暮色里,也砸在我的心上。
“这……”
我一时语塞。
一个半大孩子,无家可归,流落街头……
“不然……我报警?让警察叔叔帮你找家人,或者找个地方安置……”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常规的办法。
“姐姐!不……求你……别报警!”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恐,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被踩到尾巴的猫。
“不要报警!”
“……怎么了?”
“我不想……他们……警察叔叔……会、会把我送去福利院……然后、然后他们……会嫌弃我……再把我退回来的……”
他语无伦次,眼泪又汹涌地涌出来,混合着恐惧和绝望。
“也、也没有人想……想收养这么大的孩子了……真的……姐姐,我不骗你……”
他急切地看着我,那双刚刚因食物而亮起的眼睛,此刻又被巨大的恐惧和自卑淹没,仿佛报警就意味着被彻底抛弃。
巷子里彻底暗了。
晚风带着寒意,吹透了我的薄大衣。
我看着墙角那个在绝望中瑟瑟发抖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种走投无路的哀求和信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又酸又胀。
报警?福利院?退回来?
这……
这些冰冷的字眼在他破碎的叙述里,似乎真的成了一道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
我深吸了一口气,初秋夜晚的凉意首沁肺腑。
一个念头几乎是冲动地冒了出来,带着点不安,也带着点不容退缩的责任感。
时间确实太晚了,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黑漆漆的巷子里。
“那你先跟我回去吧,天太黑了,外面不安全,今晚在我家凑合一下,明天……明天我再帮你想办法,找个能收留你的好人家,行吗?”
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前途未卜的决定。
“真……真的?”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泪水还挂在睫毛上,但那光芒是劫后余生的希冀。
“谢……谢谢姐姐!真的……谢谢!”
他几乎是哽咽着说出这几个字,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腿脚却因为蜷缩太久而麻木,踉跄了一下。
“没事。”
我站起身,朝他伸出手,这次不再是递食物,而是想拉他一把。
“起来吧,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