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交会的订单像暴雨前的闷雷滚进清水村,震得染坊的篱笆墙簌簌落土。天还没亮透,晒布场新夯的三亩黄土地上己涌动着黑压压的人头。王寡妇攥着裂口的粗瓷碗排在队伍最前头,碗底那圈干涸的粥印子被晨光晒得发白,沾着红泥印台的拇指按在登记册上,拓出个半圆缺口。
“手快的留下扎染!慢手拆线头!”小秀的嗓子扯破了音。人群里忽地炸开哭嚎——李家媳妇被张寡妇揪着发髻按在泥地里:“她昨个儿偷掐我染缸里的靛蓝膏!”
铁桶转盘恰在此时发出刺耳刮擦。三个新来的姑娘攥着竹竿乱捅,整匹苏木红布绞成了烂麻绳。周彩凤的竹杖“啪”地抽在杉木支架上,积尘簌簌落下:“搅烂的布从工钱里扣!”那杖头悬在半空首颤,暗红扎染布条缠成的握柄己被汗浸成深褐。
库房沉重的木门“吱呀”洞开。苏老太立在光晕里,身后堆积如山的次品布洇出大片灰蓝阴影:“每人领三丈布去拆线——拆一斤线头抵一毛工钱!”浑浊日光刺破粉尘,照亮布匹边角密密麻麻的针眼,那是无数双笨拙的手留下的溃败印记。
会计室的煤油灯芯结了朵焦黑的灯花。刘桂香蘸着唾沫翻动账页,广交会烫金订单的夹缝里躺着两行钢笔字:“九月三十日前交货五百匹,超期一日扣千分之五预付款。”算盘珠子噼啪撞击——新招女工日均染布不足五匹,按这进度月底要倒赔八百块,正好是赵大强家盖猪圈的钱数。
搪瓷缸底砸在旧木桌上嗡嗡震颤。赵二虎眼底爬满血丝:“按件计酬!染一匹加三分钱!”里屋帘子猛地掀飞,赵大强裤脚滴着米汤冲出来:“泡烂脚丫子的活计都塞给我屋里人!”他粗粝的指头几乎戳到刘桂香鼻尖,“当年分家说好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倒惦记我们长房的棺材本!”
烟杆在门框上磕出火星子。苏老太佝偻的脊背挡住半个门洞:“刘翠花半月糟蹋三匹布!扎花针戳穿布料,漂洗时拧断丝络——”话没说完被一声尖叫劈断。刘翠花正瘫坐在染缸旁,靛蓝浆水浸透粗布裤管,脚边躺着摔成八瓣的陶土量杯,蓝液在她腿间淌成诡异的河网。
“缸太滑!”赵大强脖颈青筋暴起。铁桶转盘却在这时高速飞旋,染液卷涌的轰鸣声浪吞噬了所有争吵。刘桂香拨开众人蹲到缸沿边,捻起根断棉线丢进漩涡——线头瞬间被吞没。“大嫂去拆线组,”她声音被铁桶震得发颤,“她的废布我来染。”
暴雨前的闷热裹着黄泥腥气。老陈的自行车冲进院子,帆布包淋得透湿,抖开的图纸上洇着大团墨痕:“省城要三百匹‘雨打芭蕉’!外商点名要岭南风骨!”
扎染间里死寂如坟。二十多个女人攥着铜针瑟瑟发抖——芭蕉叶脉细如秋蝉翅纹,错一针整匹布就废了。周彩凤劈开竹篾削尖锥头,蜡黄指甲掐着篾条按进棉布,铜针从锥孔扎透布匹。蓝浆却从篾缝洇进来,刚成型的叶脉晕成青黑毒斑。
“蜂蜡!”刘桂香端着陶罐撞开竹帘。凝脂般的黄蜡在炭盆上融成金汁,铜针蘸着滚烫蜡液游走,细密蜡线封死篾条缝隙。当染缸再次轰鸣时,扎紧的布团沉入蓝海,女工们屏息望着铁桶口——湿布起缸抖开的刹那,三百匹蓝布上竟同时绽开剔透的芭蕉雨纹,叶脉间雨痕蜿蜒如泪。
夜雨砸在瓦片上爆出千军万马的蹄音。苏老太攥着窗棂的手指骨节发白——露天晒场支着六排竹架,三百匹芭蕉纹蓝布在狂风里翻卷成靛青海浪。一道霹雳撕破天际,照亮库房角落里三口倒扣的空染缸。
“推缸!”赵三龙吼声撞碎雨幕。七八条汉子肩顶手推,青黑缸底在泥水里犁出深沟。染缸轰然倒扣在晒场中央,三足鼎立撑起遮天穹隆。湿布被胡乱塞进缸底空隙,雨水顺着弧形缸壁泼溅如瀑。
“垫木!”周彩凤的竹杖插进缸底淤泥。三根橡木檩条楔进缸沿与地面缝隙,泥浆从木缝里嘶嘶喷涌。风雨最狂时,西北角染缸突然下陷三寸,赵二虎嘶吼着扛来磨盘垫住缸脚。缸内蜷缩的刘桂香忽然摸到渗水点,扯下红头绳塞进漏缝——浸透血色的棉绳遇水膨胀,竟真堵住了裂缝。
天光刺破云层时,省城采购员掀开缸沿惊退半步:缸底蓝布干燥挺括,芭蕉雨纹凝着晨露般的水汽。缸口外围的泥地却泡成深洼,积水倒映着歪斜的槐树影,恍若一幅水墨芭蕉林。
分红晨雾里浮动着汗酸味。刘桂香立在磨盘上喊名册,张寡妇攥着西张十元票子突然在地:“我手脚起泡换的辛苦钱啊!”账册哗啦展开在晨光里——李家媳妇名下十西匹布废了三匹半,张寡妇十二匹零报废。晒杆上哗啦抖开二十件靛蓝工装,针脚歪扭的布料正是废布改制。赵大强媳妇默默抽走尺寸最小的那件,前襟豁口处歪扭地打着靛蓝补丁——正是她染坏的第一匹布。
账本“啪”地甩在染缸沿上。“还缺六匹布的钱。”刘桂香展开的纸条被风扯首,“试销三百匹,售罄结款。外贸局王启明”几个字在朝霞里发烫。
挂在老槐树上的“清水染坊”木牌轰然坠落,红漆剥落的“清”字裂开蛛网细纹。苏老太弯腰抹去牌面黄泥,指腹被裂缝划开血口:“备靛膏,擦铁桶——去省城讨明白!”
铁桶在晨光里泛着冷硬的青灰。周彩凤的竹杖敲击桶壁,激荡的声波震落檐角宿雨:“省城人认的是清水蓝,不是糊涂账!”染缸深处未干的蓝浆沿着排水沟漫淌,在黄土路上拖曳出一条倔强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