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一支轻骑悄然驶出洛阳北门。
为首的正是薛刚,他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普通的劲装,腰间挂着横刀,身后的行囊里,除了干粮清水,便只有那枚沉甸甸的薛家印章。
薛葵和十余名最精锐的亲卫,紧随其后。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没有打出镇国公的仪仗,只说是回乡省亲的富家子弟。
马蹄踏上官道,溅起阵阵尘土。
神都的繁华与喧嚣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天地豁然开朗。
薛刚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连日来在权力漩涡中积攒的压抑,仿佛也随之消散了不少。
“大哥,你说韦皇后那个婆娘,怎么那么好心,居然帮你说话?”
马背上,薛葵还是想不明白。
“她不是好心,是愚蠢。”
薛刚目视前方,淡淡地道,“她以为我走了,羽林军就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想做第二个武则天,却没有武则天的手腕和眼光,只学会了妇人的短视。”
“那咱们走了,羽林军怎么办?别真让那些姓韦的给搅和了。”
薛葵有些担心。
“放心,”薛刚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我离开之前,己经把左营的指挥权,暂时交给了王副将。
此人虽非我心腹,却是个只认军令不认人的死脑筋。
没有我的手令,就算是皇帝亲临,也调不动一兵一卒。韦后想伸手,只会碰一鼻子灰。”
薛葵这才放下心来,嘿嘿一笑:“大哥你可真是算无遗策,连这都想到了。”
他们一路向北,晓行夜宿。薛刚归心似箭,催马极快。
然而,行至第三日,在一处名为“风陵渡”的渡口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渡口的茶寮里,几个看似普通的脚夫,眼神总是不经意地往他们这边瞟。
他们喝茶的动作很慢,但腰间鼓鼓囊囊,手上的老茧,也绝非普通苦力能有。
“有尾巴。”
薛刚低声对薛葵说道。
薛葵眼神一凛,手下意识地摸向了刀柄:“要不要做了他们?”
“不用打草惊蛇。”
薛刚摇了摇头,“看来,有人比韦后更不希望我离开神都。”
他心中己经有了猜测。
武三思虽然被流放,但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其中不乏死士。
自己是扳倒他的关键人物,他们想在路上对自己下手,再正常不过。
当晚,他们投宿在一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客栈。
入夜,万籁俱寂。
薛刚和衣而卧,耳朵却在仔细地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子时刚过,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过客栈的院墙。
他们手中的短刃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剧毒。
然而,他们刚刚落地,数张早己准备好的大网,便从天而降,将他们罩了个结结实实。
薛葵带着亲卫们从暗处冲出,没等刺客们反应过来,锋利的横刀己经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薛刚缓缓从房中走出,看着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刺客。
“谁派你们来的?”
他冷冷地问道。
为首的刺客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一咬牙。
但薛葵眼疾手快,一记手刀砍在他的下颌上,只听“咔吧”一声,刺客满嘴的牙混着血沫吐了出来,藏在牙槽里的毒囊也掉了出来。
“想死?没那么容易。”
薛葵狞笑道。
薛刚走到那刺客面前,蹲下身,从他怀里搜出了一块令牌。
令牌上,刻着一个狰狞的兽头,正是武三思府上的标志。
“果然是他。”
薛刚站起身,对薛葵道,“问出他们的联络点和后续计划。
问不出来,就卸掉他们的胳膊腿,扔到山里喂狼。”
“好嘞!”
薛葵兴奋地搓了搓手,拖着几名刺客走向后院,很快,院中便传来了阵阵压抑的惨叫。
解决了这个小插曲,他们再无耽搁。
又行了数日,终于抵达了汾州地界。
远远地,便能看到一座绵延的山脉,如巨龙般盘踞在大地上。
那里,便是薛家的祖陵所在。
薛家祖陵,依山而建,气势恢宏。
最外围是高大的石牌坊和神道,两旁立着石人石马,庄严肃穆。
由于连年战乱和薛家地位的起落,此地显得有些萧索,石阶上长满了青苔。
薛刚让亲卫们在陵园外驻扎,不得靠近,只带了薛葵一人,沿着神道,拾级而上。
越往里走,气氛越是肃穆。
他们走过一座座熟悉的墓碑,薛仁贵、薛丁山……每一个名字,都曾是大唐的骄傲,也都承载着一段血泪史。
薛刚在父亲薛丁山的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爹,娘,孩儿不孝,这么多年才回来看你们。”
他低声说道,“薛家的大仇,己经报了。你们安息吧。”
祭拜完毕,他站起身,目光投向了陵园最深处,一座最为古朴,也最为神秘的墓室。
那是薛家第一代先祖的陵寝,也是整个祖陵的核心。
“大哥,就是这儿了?”
薛葵看着那紧闭的石门,有些紧张。
薛刚点了点头。
他仔细观察着石门周围,苏晚晚的谶语在他脑中回响:“梅花为引,玉佩为钥……”
石门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看不出任何机关。
薛刚绕着墓室走了一圈,终于,他在墓室的背面,一处极为隐蔽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株石刻的梅花。
那梅花雕刻得栩栩如生,正对着一棵真正的百年老梅树。
“梅花为引……”薛刚心中一动。
他走到那石刻梅花前,伸出手,按照梅花的五片花瓣,依次按了下去。
“咔、咔、咔、咔、咔。”
五声轻响之后,只听“轰隆”一声闷响,墓室正面的那扇巨大石门,竟然向内移动了半尺,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薛葵看得目瞪口呆:“神了!真有机关!”
薛刚深吸一口气,率先侧身挤了进去。
墓道里一片漆黑,弥漫着一股尘封千年的气息。
薛葵点燃了火折子,昏黄的光亮驱散了部分黑暗。
他们沿着墓道向里走,走了约莫百步,前方出现了一扇青铜门。
门上,有一个造型奇特的锁孔,由一个梅花形的凹槽和一个方形的孔洞组成。
“玉佩为钥。”薛刚喃喃自语。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枚梅花玉佩和薛家印章。
他将印章对准方形的孔洞,缓缓插入。不大不小,刚刚好。
随即,又将梅花玉佩,覆盖在梅花形的凹槽上。
只听“咔哒”一声清脆的响声,玉佩与印章严丝合缝地扣合在了一起。
紧接着,青铜门内部传来一连串齿轮转动的声音。
“轰隆隆——”
沉重的青铜门,缓缓地向两侧打开。
门后的景象,让薛刚和薛葵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里并非他们想象中的棺椁墓室,而是一间宽敞的石室。
石室的中央,没有棺材,只静静地停放着一座空空如也的、由上好汉白玉雕琢而成的仪棺。
仪棺之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
薛刚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一步步走上前,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的手,颤抖着,打开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绝世秘籍。
只有一本厚厚的,用素雅的蓝色封皮包裹的日记。
以及……一缕用红绳系着的,乌黑的秀发。
薛刚拿起那本日记,封皮上,是三个娟秀而有力的字迹,是他曾在梦中见过无数次的字迹——
《晚晚录》。
他翻开第一页,一行清丽的小字,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他。
“薛郎,当你看到这本笔记时,我或许己经化作了尘埃,消散于另一个时空。
请不要为我悲伤。
我们的相遇,不是诅咒,而是横跨千年的,唯一的奇迹。”
“‘魂兮归来,未曾远去’,不是说我没有死,而是说,我的灵魂,被困在了时间的夹缝里,成了维系薛氏血脉诅咒的‘祭品’。
每一代的‘魂引’,都是上一代祭品的延续。
这便是我们家族生生不息,却又代代饱受折磨的真相。”
“我查遍了所有古籍,找到了打破这宿命的唯一方法。
在昆仑之巅,有一处被称为‘时空之墟’的所在,那里是诅咒的源头。
只有找到它,用薛家血脉中最至诚至烈的情感为引,辅以‘镇魂石’,才能彻底斩断这千年的枷锁。”
“但……斩断诅咒,也意味着斩断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我将彻底消散,而你,会忘了我。
你会成为一个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英雄,拥有完整的、没有我存在过的人生。”
“薛郎,你会如何选择?”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用血写成的字,字迹潦草,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我不想……被你忘记。”
“轰”的一声,薛刚的脑海一片空白。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死死地攥着那本日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巨大的悲恸和狂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发。
忘了她?让她彻底消散?
不!绝不!
他想起了她在他耳边的每一次低语,想起她为他挡下的每一次劫难,想起她留下的那句“活下去”。
她为他做了一切,为他规划了没有她的未来,却在最后,留下了如此卑微的、令人心碎的愿望。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从薛刚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在这死寂的墓室中回荡。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和不甘。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如血。
“晚晚!”
他对着那空荡荡的仪棺,一字一顿,立下血誓,“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薛刚,也定要找到那‘时空之墟’,逆转这狗屁宿命!”
“我不会忘了你!我永远不会忘了你!”
“我要你,完完整整地,站在我面前!
我要亲口告诉你,我薛刚,心悦于你!”
这一刻,被囚禁的猛虎,找到了他此生唯一的方向。
不是为了薛家的荣耀,不是为了大唐的未来,只是为了那个用生命为他点亮了世界的女子。
他要逆天改命。
哪怕,与整个时空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