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便是一个月。
羽林左营彻底变了样。
卯时的洛阳城还笼罩在晨雾之中,天街上除了巡夜的卫兵,便只有羽林左营那整齐划一、震天动地的脚步声。
数百名军士,身披重甲,背负装备,在薛刚的亲自带领下,沿着皇城奔跑。
队伍中再也看不到一个掉队的身影,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掉队的下场,不仅是没有早饭,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薛葵那个大嗓门的莽汉,指着鼻子骂上一整天“软脚虾”。
勋贵子弟的矜持和傲慢,早就在这日复一日的魔鬼训练中被磨得一干二净。
他们黑了,瘦了,眼神也变得锐利了。
手中的横刀不再是摆设,上面添了无数道对练时留下的豁口。
他们私下里依然叫苦不迭,骂薛刚是“活阎王”,但当他们列队走过神都街头时,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肃杀之气,却让曾经轻视他们的人,无不侧目。
薛刚的威望,也在这一个月里,达到了顶峰。
他不仅武艺超凡,在讲解《将行录》中的兵法战阵时,更是深入浅出,首指核心,让这些自诩读过兵书的世家子弟,听得如痴如醉。
他们这才明白,战争,原来是一门如此精深、严谨的学问。
然而,军营里的风平浪静,掩盖不住朝堂之上的暗流汹涌。
新皇李显的性子,果然如外界传言那般懦弱。
他虽有心励精图治,奈何耳根子太软,尤其是在他那位强势的皇后韦氏面前,更是言听计从。
韦后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武则天虽然退位,却给她留下了一个“女人也能当皇帝”的鲜活榜样。
她开始频繁地干预政事,安插自己的亲信,拉拢朝臣。
她的父亲韦玄贞被追封为王,她的兄弟们也一个个身居高位。
一个以韦氏为核心的新的外戚集团,正在迅速形成。
神龙政变的五位功臣,张柬之、敬晖等人,虽然位极人臣,却渐渐发现,他们的话语权,正在被皇帝枕边的“悄悄话”所稀释。
他们数次上奏,请求陛下警惕外戚专权,言辞恳切,却都被李显以“家事国事,朕自有分寸”为由,轻飘飘地挡了回来。
这一日,紫宸殿早朝。
议题是关于南边獠人叛乱的军费开支。
户部尚书哭穷,说国库空虚,拿不出钱。
宰相张柬之出列,沉声道:“陛下,獠人叛乱,事关边境安稳,必须尽快平定。
军费万万不可克扣。
臣以为,可暂缓上阳宫的修缮,将款项挪作军用。”
上阳宫是太上皇武则天的居所,也是韦后最喜欢去的地方。
此言一出,李显的脸色便有些为难。
他还没开口,一个阴柔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张相此言差矣。”
出班的,是中书令韦巨源,韦皇后的堂兄。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太上皇于国有大功,如今天恩浩荡,颐养天年,我等为人臣子,岂能因些许军费,便慢待了太上皇?
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陛下不孝?
依臣之见,军费之事,可让沿途州县,自行摊派筹措嘛。”
“糊涂!”
敬晖脾气火爆,当即怒斥,“摊派?说得轻巧!
最后还不是层层加码,盘剥到百姓头上?
为了平叛,先逼反了自己治下的百姓吗?”
“敬相稍安勿躁,”韦巨源皮笑肉不笑,“这也是为国分忧,想必百姓们是能够体谅的。”
两派人马,当庭争执起来。
李显坐在龙椅上,一个头两个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如何是好。
薛刚垂手立在武将班列之首,面无表情,仿佛一尊石雕。
他没有参与争论,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龙椅之侧,那道珠帘之后若隐若现的凤冠身影。
他知道,韦巨源的话,其实就是韦后的话。
最终,这场争论以李显“容后再议”的和稀泥方式草草收场。
退朝后,张柬之等人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薛刚回到镇国公府,薛葵正哼着小曲,用一块鹿皮,仔细擦拭着他那把宝贝环首刀。
“大哥,回来了?”
薛刚脱下朝服,换上一身便装,没有接话。他走到书案前,提笔,开始研墨。
“大哥,你要写字?”薛葵好奇地凑了过来。
“写信。”薛刚淡淡地道。
“写信?给谁啊?朔方的兄弟们?”
薛刚摇了摇头,他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笔尖饱蘸浓墨,落笔却写下了三个字:
“母亲大人膝下……”
薛葵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家老娘樊梨花,早年云游西海,后来定居在薛家祖地汾州,极少与他们通信。
大哥怎么突然想起给老娘写信了?
薛刚的笔速很快,信的内容,却让薛葵越看越心惊。
信中,薛刚先是问安,随即笔锋一转,痛心疾首地写道:近日听闻汾州连降暴雨,山洪频发,致使薛家祖陵多有塌陷,尤其是祖父(薛仁贵)之陵寝,恐有损毁。
身为薛家子孙,不能亲往修葺,实乃大不孝。
日夜忧思,寝食难安,恳请母亲大人代为查勘,若事态严重,儿必当即刻告假还乡,主持修缮,以慰先祖在天之灵。
“大哥,你这是……”
薛葵看得目瞪口呆,“汾州……下暴雨了?祖坟塌了?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
薛刚头也不抬,继续奋笔疾书,信的末尾,还特意加了一句,说自己近日偶感风寒,咳嗽不止,恐是忧思过甚所致。
写完,他将信纸吹干,折好,装入信封,又找来府中最快的信使。
“八百里加急,送往汾州我母亲手中。记住,要快,但动静也要大。”
薛刚将一锭金子塞到信使手中,“要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薛刚给老家寄了一封万分火急的家书。”
信使领命而去。
薛葵挠着头,凑到薛刚身边,压低了声音,一脸做贼心虚的表情:
“大哥,咱们这么干……这不是欺君吗?
要是让陛下知道了,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薛刚瞥了他一眼:“你怕了?”
“我怕个球!”
薛葵脖子一梗,“我就是……就是觉得有点刺激。
不过,大哥,你这招也太损了。
凭空捏造一场大雨,还把咱家祖坟给说塌了。
老祖宗知道了,会不会从地底下爬出来揍你?”
“老祖宗只会夸我机灵。”
薛刚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想要去祖陵,就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忠孝,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理由。
我为尽孝而去,谁也拦不住。”
他看着薛葵那副紧张又兴奋的模样,忍不住想笑,板着脸教训道:“这几天,你给我装得像一点。
见人就说我忧心祖坟,茶饭不思,最好再挤几滴眼泪出来。”
“啊?”
薛葵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大哥,打架我在行,演戏我可不会啊!
我……我哭不出来啊!”
“哭不出来,就往眼睛里抹点姜汁。”
薛刚淡淡地道。
接下来的几天,镇国公府的气氛陡然变得愁云惨淡。
薛刚果然开始“咳嗽”,脸色也“苍白”了许多。
而薛葵则成了个移动的八卦中心,见人就拉着诉苦,说他大哥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担心祖坟,说到动情处,还真的用袖子抹起了眼睛,一股浓烈的生姜味熏得人首打喷嚏。
一时间,整个神都的上层圈子,都知道了镇国公薛刚是个大孝子,正为了老家的祖坟日夜忧心。
这天,薛刚正躺在床上“养病”,一名内侍前来传旨,宣他入宫。
薛刚换上朝服,在薛葵“大哥你多保重”的哭丧声中,坐上了马车。
甘露殿内,李显正焦躁地踱步。
看到薛刚进来,连忙上前扶住他,一脸关切:“爱卿,听闻你身体不适?怎么脸色如此难看?快,赐座!”
“谢陛下。臣……咳咳……臣无碍。”
薛刚顺势坐下,演得惟妙惟肖。
“爱卿啊,”李显叹了口气,“你那封家书的事情,朕己经知道了。
你的一片孝心,天地可鉴,朕心甚慰。
只是……如今朝局不稳,羽林军又刚刚走上正轨,你若是离了神都,朕……朕这心里,不踏实啊。”
薛刚闻言,立刻站起身,挣扎着要跪下:“陛下!臣不孝,竟因家事叨扰圣听,罪该万死!
臣……臣不去便是!
祖宗面前,臣自去请罪!”
他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随时要咳出血来。
李显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按回座位:
“爱卿这是做什么!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只是……”
就在这时,珠帘后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
“陛下,臣妾以为,薛将军乃国之栋梁,更是天下孝义之楷模。
若因国事而废孝道,岂不让天下人寒心?
依臣妾看,不如就准了将军的假,让他回乡修缮祖陵,以安其心。
如此,将军才能更好地为国效力啊。”
是韦皇后的声音。
薛刚心中一动,他赌对了。
韦后巴不得自己这个不受她控制的“刀把子”赶紧离开神都。
自己走了,羽林军群龙无首,她正好可以安插自己的人。
李显果然犹豫了。
他看了看薛刚“病重”的样子,又听了韦后的话,最终点了点头:
“皇后言之有理。
也罢,朕就准你一个月的假。
爱卿,你且安心回乡,神都之事,有朕在。”
“臣……叩谢陛下天恩!”
薛刚挣扎着起身,行了一个大礼,眼中“饱含热泪”。
离开皇宫,坐上回府的马车,薛刚脸上的病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亮。
他知道,这一个月,将是他与整个神都权力中心的一次赛跑。
他必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找到祖陵里的秘密。
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秘密,不仅关系到苏晚晚的真相,更可能关系到整个大唐未来的走向。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道,薛刚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人来人往,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宁静。
“晚晚,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