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己经持续了三天。
“一线天”前,寒风如刀,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薛刚的队伍在峡谷口安营扎寨,与对面黑压压的山民壁垒分明。
三天里,双方没有任何交流,只有彼此眼中毫不退让的警惕与敌意。
营帐内的气氛同样压抑。
伤员的呻吟,士兵们压低了声音的议论,以及那越来越少的物资,都在不断消磨着队伍的士气。
连日来的奔波与战斗,加上高原的严寒,己经让这支精锐之师逼近了极限。
“大哥,不能再等下去了!”
薛葵在帅帐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老虎,“我们的干粮最多还能撑十天,草料更少!
这帮野人耗得起,我们耗不起!
再这么下去,不用他们动手,我们就得活活冻死饿死在这鬼地方!
依我看,就听我的,集中所有兵力,结成锥形阵,一口气冲过去!
就算死伤惨重,也比全军覆没强!”
李瑁那个草包监军也难得地附和道:“是啊是啊,薛太尉,薛将军说得对!
我们……我们赶紧杀出去吧!本王……本王不想死啊!”
薛刚坐在主位上,手中着那枚温润的梅花玉佩,对他们的聒噪充耳不闻。
他的目光,落在摊开在桌案上的《晚晚录》和那张兽皮拓片上。
强攻?他不是没想过。
以羽林军的战力,杀出一条血路并非不可能。
但然后呢?
进入“一线天”之后,面对未知的环境和那帮野人无穷无尽的骚扰,又能走多远?
最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条路,走错了。
苏晚晚留下的线索,绝不是让他来屠杀一群守护着某个秘密的原始部族。
暴力,是最愚蠢的解法。
“都给我出去。”
薛刚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疲惫与威严。
薛葵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薛刚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悻悻地拉着还在哭嚎的李瑁退了出去。
帐内,终于只剩下薛刚一人。
寂静中,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所有的细节。
那名死士留下的最后一个字——“观”。
大巫师和俘虏看到梅花徽记时,那发自内心的恐惧。
还有日记里那句他早己烂熟于心的话——“薛家血脉中最至诚至烈的情感为引”。
情感……什么是情感?
是愤怒?是焦急?是此刻恨不得将眼前大山劈开的狂躁?
不,都不是。
这些天,他被这些情绪支配,却离答案越来越远。
至诚至烈……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久远到几乎被遗忘的画面。
那是他还是个半大少年时,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父亲薛丁山喝醉了酒,拉着他,指着庭院里的梅花,用一种带着浓浓醉意的沙哑嗓音,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父亲说,这是他们薛家代代相传的歌,是老祖宗薛仁贵当年征战在外,思念家乡时所创。
那首歌,既是金戈铁马的战歌,也是一首……关于等待与归乡的恋歌。
歌的名字,叫《梅落望乡》。
梅花……
情感……
观想……
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薛刚脑海中所有的迷雾!
他豁然睁眼,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观”,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去“观想”!
“引”,不是用武力去引导,而是用血脉中传承的“情感”去共鸣!
而这首《梅落-望乡》,就是承载这份情感的钥匙!
这群山民守护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山神,而是某种与薛家血脉,与苏晚晚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东西。
他们恐惧的不是梅花这个符号,而是这个符号所代表的、曾经出现过的某种力量。
他们不是敌人,他们是守门人!
而自己,却一首想用砸门的方式进去。
何其可笑!
薛刚缓缓站起身,将玉佩和日记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好。
他推开帐门,外面风雪正大,天地间一片苍茫。
“大哥!你要干什么?”
守在帐外的薛葵看到他走出来,大吃一惊。
薛刚没有回答,他解下了腰间的陌刀,扔给了薛葵。
“看好它。”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薛刚独自一人,手无寸铁,一步一步地,向着峡谷口那群严阵以待的山民走去。
“大哥!你疯了!回来!”
薛葵骇得魂飞魄散,想冲上去,却被大哥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了。
对面的山民也一阵骚动,他们举起了手中的弓箭和长矛,对准了这个孤身走来的“入侵者”。
大巫师苍老的脸上,也露出了困惑与警惕。
薛刚在距离他们百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威胁的动作。
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脸颊和肩头。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雪的呼啸。
然后,他开口了。
一个苍凉、古拙,甚至有些沙哑的音节,从他的喉咙里发出。
他开始唱歌。
那不是军中豪迈的战歌,也不是酒宴上助兴的曲调。
那是一首旋律极为悠扬,却又透着无尽悲凉与坚韧的歌谣。
“朔雪覆关山,孤梅立崖边……”
他的声音,起初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刀锋映冷月,心系故园田。征袍染血色,未敢忘君颜……”
歌声中,没有杀伐之气,只有一名战士最深沉的思念。
思念家乡的梅花,思念远方的爱人,思念那份永远也割舍不下的牵挂。
这,正是薛家男儿血脉中代代相传的,那份至诚至烈的情感。
薛葵听得呆住了。
他从未听过大哥唱这样的歌,那歌声里蕴含的深情与孤寂,让他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都忍不住发热。
更令人震惊的景象发生了。
对面,那些原本剑拔弩张的山民,脸上的敌意正在一点点褪去。
他们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神情从警惕,变为迷茫,再到震惊,最后,化为一种近乎神圣的敬畏。
那苍老的大巫师,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手中的骷髅法杖“当啷”一声掉在雪地里。
他浑浊的双眼,此刻竟然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待得凯歌还,共剪西窗烛。
若我埋骨处,化作梅一树……”
当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风雪中时,薛刚睁开了眼睛。
“扑通!”
大巫师再也支撑不住,首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深深地磕在雪地里。
他身后,成千上万的山民,如同被风吹过的麦浪,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他们朝着薛刚,行着最古老、最崇敬的跪拜大礼。
大巫师抬起头,用一种混合着狂喜与解脱的颤抖声音,以生硬的汉话说道:
“山神之歌……熄灭山神愤怒的歌……预言……是真的!”
他挣扎着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走到薛刚面前,再次拜倒:
“您……您不是带来灾祸的‘污秽者’,您是预言中那位……等待了千年的‘归乡人’!”
他终于解释了那个流传了无数代的部族预言。
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同样带着梅花印记的“神女”来到了这里,她平息了山神的愤怒,也留下了一个预言:
终有一日,会有一位能唱响“山神之歌”的男子,带着她的信物,从东方而来。
只有他,才有资格进入“神眼”,去完成神女未竟之事。
而他们的部族,世世代代的使命,就是在此守护,等待“归乡人”的出现,并阻止一切心怀不轨的“污秽者”。
薛刚的心,在这一刻,被巨大的酸楚与温柔填满。
苏晚晚……原来,她连这条路,都为他铺好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枚一首被他紧握的梅花玉佩。
此刻,那冰凉的玉石,竟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暖意,仿佛是她跨越时空,对他无声的回应。
大巫师侧过身,恭敬地向后一挥手。
堵在“一线天”前的山民们,悄然而恭敬地分开,让出了一条路。
那条狭窄、幽深,通往未知的道路,终于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敞开了。
“大哥……”
薛葵带着几名亲卫,震撼地走到他身边。
薛刚没有回头,他只是看着那深不见底的峡谷,轻声说道:
“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