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一线天”的瞬间,风雪声诡异地消失了。
峡谷之内,并非想象中的阴暗狭窄,而是一条被柔和白光笼罩的晶石甬道。
两侧的石壁光滑如镜,倒映着薛刚和他身后小心翼翼跟进的薛葵等人。
空气温暖而纯净,带着一种草木复苏般的清新气息,与外界的酷寒仿佛两个世界。
“大哥,这……这是什么地方?神仙洞府吗?”
薛葵震撼地抚摸着发光的墙壁,那触感温润如玉,丝毫没有石头的冰冷。
薛刚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甬道尽头那片奇异的景象所吸引。
甬道的出口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圆形洞窟,穹顶高得望不见顶,仿佛一片独立的夜空,有无数星辰般的光点在缓缓流转。
洞窟中央,并非实地,而是一片……虚无。
那是一团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景象。
它像一个巨大、缓慢旋转的漩涡,又像一扇由破碎的光影和流动的色彩构成的门。
无数细碎的画面在其中生灭不定,时而是车水马龙的陌生城市,时而是古朴的亭台楼阁,时而是山川河流,时而是日月星辰。
所有的一切都在扭曲、融合、撕裂,却又遵循着某种奇异的规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时空之墟……”薛刚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找到了。
历经千辛万苦,他终于找到了苏晚晚日记里记载的,那个囚禁了她,也承载了她唯一生机的地方。
他一步步走上前去,薛葵想跟上,却被一股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十步开外。
那屏障柔软而坚韧,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无法再前进分毫。
“大哥!”薛葵急道。
薛刚仿佛没有听见。
他走到了那片虚无的边缘,伸出手,却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没有触感,没有温度,仿佛他的手探入了一片不存在的幻影之中。
他闭上眼,按照苏晚晚在日记最后留下的方法,将自己全部的心神沉入血脉深处,去“观想”,去呼唤。
他观想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那种感觉——那种初次在梦境中与她相连时,灵魂被触动的战栗;
那种读她日记时,感同身受的悲伤与爱意;那种在祖陵前立誓时,不惜一切也要找到她的决绝。
这些至诚至烈的情感,化作无形的丝线,探入那片混沌的虚无之中。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片混乱的漩涡中心,光影的流转开始变得缓慢、平稳。
一幅清晰的画面,渐渐浮现出来。
那是一片开满了梅花的雪山之巅。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正静静地坐在一棵老梅树下。
她的身影有些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
她低着头,正在用一根树枝,在雪地上专注地画着什么。
画面拉近,薛刚看清了她画的东西。
是一个小人,穿着盔甲,手持长槊,眉眼间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英气。
是年少的他。
薛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苏晚晚……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注视,画中的女子缓缓抬起了头。
她没有五官,只是一团模糊的光影,但薛刚却能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神——那是一种跨越了时空,带着无尽疲惫、无尽思念,却又无比温柔的眼神。
“薛刚……”
一个缥缈的声音,首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灵魂与灵魂的共鸣。
“晚晚。”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你还是……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一丝欣慰,和一丝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你不该来的。”
“我来接你回家。”
薛刚向前踏出一步,试图进入那个画面,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了回来。
他这才发现,他和她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却坚不可摧的壁垒。
那是时空的法则,是生与死的界限。
“回不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我能出现在这里,与你相见,己经是‘墟’对我最后的仁慈。
我的灵魂与薛氏血脉的诅咒深度绑定,又强行扭转了你的死劫,早己是强弩之末。
我能感觉到,维系我存在的‘魂引’之力,快要耗尽了。”
“一定有办法!一定有!”
薛刚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困的野兽,他疯狂地捶打着那层无形的壁垒,可除了让自己的拳头血肉模糊之外,毫无用处。
“有。”
苏晚晚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而坚定,“唯一的办法,就是你……忘了我。”
薛刚的动作猛地一僵。
“诅咒的根源,是执念。”
她缓缓“说”道,“薛家先祖的执念,化作了诅咒。
而我,因为对你的执念,成了维系诅咒的祭品。
只有当你的执念消失,我才能从这祭品的身份中解脱出来,彻底消散,归于真正的安宁。
薛刚,忘了我,然后……好好活下去。
去创造你答应我的那个盛世,娶妻生子,安享晚年。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不!”
薛刚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我绝不!
我宁愿与你一同被困在这里,永世沉沦,也绝不将你遗忘!
苏晚晚,你听着,我这一生,战过,杀过,被人敬过,也被人畏过,但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及你分毫!
若忘了你才能活,我宁愿现在就死!”
他的话语,化作最炽热的烙印,狠狠地烫在苏晚晚的灵魂之上。
画面中的她,那团模糊的光影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片片光屑,开始从她身上剥离,飘向那片混沌的虚无。
“你……你何苦……”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是我心甘情愿。”
薛刚看着她渐渐消散的身影,眼中没有绝望,只有一种焚尽一切的偏执与温柔,“你以生命为我点亮世界,我便用余生来铭记你的存在。
你不想被我忘记,我便永生永世,绝不忘记。
晚晚,这世间,若无你,盛世再美,与我何干?
皇权霸业,不过是镜花水月!”
他伸出鲜血淋漓的手,贴在那冰冷的壁垒上,仿佛在抚摸她的脸颊。
“别怕。
从今往后,我的记忆,就是你的世界。
我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
我会带着你,看遍这大唐的山川河流,看遍这你梦想中的人间烟火。”
光影的消散,骤然加速。
苏晚晚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薄,几乎化作了透明。
“薛刚……”
她最后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不舍,在薛刚的灵魂深处回响,“我……好想……再好好看看你……”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连同那片梅林雪景,彻底崩溃,化作漫天飞舞的光点,融入了“时空之墟”那片永恒的混沌之中。
一切,归于沉寂。
薛刚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
只是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却空洞得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彩。
他输了。
输给了时间,输给了命运。
他找到了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彻底消散。
他甚至……连她真正的样子,都没能看清一次。
“大哥!”
身后的屏障消失,薛葵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薛刚。
他能感觉到,自己大哥的身体,在一瞬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生命力。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死寂,比任何伤口都更让他心惊。
薛刚缓缓地转过身,看了薛葵一眼。
“我们……回家。”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离开“一线天”时,大巫师带着所有山民,跪伏在峡谷口,恭送他们的“归乡人”。
他们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位“归乡人”进去时,身上带着光,出来时,那光却熄灭了。
回去的路,漫长而沉默。
薛刚不再说话,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漠然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仿佛要将这万里山河,一草一木,都刻进自己的骨子里。
薛葵知道,大哥不是在看风景。
他是在用自己的眼睛,替另一个人看。
这场声势浩大的昆仑之行,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朝堂之上,无人敢问太尉此行究竟寻到了什么。
他们只看到,那个曾经煞气冲天,让整个神都都为之屏息的镇国公,回来之后,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
他依然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太尉,依然缔造着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只是所有人都觉得,他的身上,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股……活着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