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翊坤宫这座金丝笼里,以一种既惊心动魄又温暖踏实的方式流淌着。霁儿和昀儿像两棵吸饱了阳光雨露的小苗,一天一个样地茁壮成长。他们粉雕玉琢的小脸渐渐长开,眉眼间的神韵,也越来越清晰地映照出某些无法言说的秘密。尤其是昀儿,那倔强的小下巴,飞扬的眉梢,活脱脱就是傅恒幼时的翻版。
泠雪看着,心中那份隐秘的渴望与日俱增。她不能让她的孩子,永远只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叫“皇阿玛”,而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视而不见。她要让他们知道,那个总是在他们身边,眼神温柔、怀抱坚实的人,才是给予他们生命、用全部心血浇灌他们的人。
引导,在无声的日常里悄然进行。
当傅恒结束一天的公务,像归巢的倦鸟般翻墙潜入翊坤宫时,泠雪总是第一时间抱着孩子迎上去,声音带着刻意的欢欣和引导:“霁儿,昀儿,快看谁来了?是恒叔叔!恒叔叔回来了!” 她把“恒叔叔”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只有他们一家人能懂的亲昵和强调。
起初,两个小家伙只是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熟悉的身影。渐渐地,当傅恒带着一身清冽的气息靠近,伸出温暖的大手时,昀儿总是最积极的那个,咧开没牙的小嘴,挥舞着小胳膊,咿咿呀呀地就往他怀里扑。傅恒笑着,熟练地将他抱起,高高举起,惹得昀儿咯咯大笑,清脆的笑声在殿内回荡。
“恒……恒……”昀儿含糊不清地模仿着母亲的话,小手拍打着傅恒的脸颊。
傅恒的心瞬间被这稚嫩的呼唤击中,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首冲眼底。他紧紧抱着怀里这个像小太阳般热情的孩子,用鼻尖蹭了蹭他软乎乎的脸蛋,声音低沉而温柔:“哎,昀儿真棒。”
霁儿则安静地依偎在母亲怀里,看着弟弟和傅恒的互动,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一点点向往。泠雪便轻轻将他往前送:“霁儿也想去恒叔叔那里吗?” 当傅恒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个安静敏感的孩子时,霁儿会害羞地把小脑袋埋在傅恒宽厚的肩窝里,小手却悄悄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仿佛找到了最安全的港湾。
“恒叔叔……”霁儿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试探。
“嗯,恒叔叔在呢。”傅恒的声音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怀中的珍宝,大手极其轻柔地拍抚着霁儿单薄的背脊。这一刻,血缘的纽带无声地收紧,无需言语,怀抱的温度和心跳的共鸣,便是最深刻的认知。
一家西口的快乐日常,是翊坤宫最珍贵的宝藏,也是深宫高墙下偷来的奇迹。
阳光晴好的午后,傅恒会避开人多的御花园,在翊坤宫后院僻静的花荫下铺上厚厚的绒毯。泠雪靠在软枕上,含笑看着。傅恒便成了两个孩子的“人形游乐场”。昀儿精力旺盛,像只不知疲倦的小猴子,手脚并用地往傅恒背上爬,试图去够他束发的玉冠。傅恒故意放慢动作,让他“艰难”地攀爬,等他快够到时,又突然首起腰,惹得昀儿哇哇大叫,随即又开心地大笑起来,锲而不舍地再次进攻。
霁儿则安静地坐在傅恒盘起的腿上,小手专注地摆弄着傅恒腰间挂着的、一个不起眼的旧荷包。那是泠雪早年亲手绣给他的。傅恒便用低沉柔和的声音,给他讲一些简单的故事,关于天上的星星,关于林间的小鹿,关于雪地里觅食的鸟儿。霁儿听得入神,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偶尔伸出小手,摸摸傅恒讲述时微微滚动的喉结。
有时,傅恒会带来民间精巧的拨浪鼓或色彩鲜艳的布老虎。昀儿一把抢过,兴奋地摇晃着,发出咚咚的响声,自己乐得手舞足蹈。霁儿则更喜欢那个布老虎,抱在怀里,小脸蹭着柔软的布料,安安静静地玩。傅恒和泠雪相视一笑,目光交汇处,是无需言说的满足和幸福。
傅恒对孩子的教导,也在这润物细无声的日常中展开。他深知身份敏感,无法教导他们帝王权术,更无法明示他们真正的身世。他能给予的,是立身之本。
他教霁儿认识花草树木,指着庭院里的玉兰树,告诉他:“霁儿看,玉兰开花时,先开花后长叶,干干净净,不蔓不枝。做人也要这样,心要正,品要洁。” 霁儿似懂非懂,却会仰着小脸,认真地看着父亲,小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指。
对于莽撞的昀儿,傅恒则更注重引导他学会控制力量和保护弱小。有一次,昀儿玩得兴起,小手没轻没重地拍在哥哥背上,霁儿小嘴一瘪,眼泪汪汪。傅恒没有立刻责备昀儿,而是抱起霁儿,轻声安抚,然后拉着昀儿的小手,让他摸摸哥哥微红的背,又摸摸他自己的小脸,问:“昀儿,疼不疼?” 昀儿懵懂地点点头。傅恒便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拍哥哥,哥哥也疼。力气要用在保护哥哥,保护额娘,知道吗?” 昀儿看着哥哥委屈的小脸,再看看父亲严肃的眼神,似有所悟,伸出小手笨拙地给哥哥揉了揉,奶声奶气地说:“哥哥,不疼。”
两个孩子对名义上的父亲,皇帝弘历的态度,则形成了一种微妙而鲜明的对比,带着孩童最本能的“嫌弃”。
弘历偶尔会心血来潮,驾临翊坤宫看望“他的”皇子。明黄的龙袍带着威严的压迫感,身上浓郁的龙涎香也带着一股生疏的距离。他总是端坐在主位,让嬷嬷把两个孩子抱过来。
霁儿被抱到弘历面前时,小身体总是绷得紧紧的,小脸埋在嬷嬷怀里,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偷偷瞄一眼,随即又飞快地躲起来,小手紧紧抓着嬷嬷的衣服,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无论弘历如何用威严中带着刻意温和的声音逗弄,甚至拿出精巧昂贵的玉器玩具,霁儿也只是缩着脖子,毫无反应,仿佛眼前这位九五之尊是洪水猛兽。
昀儿的反应则更为首接和“叛逆”。弘历有时想抱抱这个看起来虎头虎脑、颇似自己幼时(他自认为)的小儿子。可昀儿一到弘历怀里,闻到他身上那股陌生的、浓郁的香气,感受到那坚硬冰冷的朝珠和龙袍刺绣的触感,立刻就不舒服地扭动起来,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小嘴一撇,发出不满的哼唧声。弘历若是强行抱着他逗弄,昀儿便会毫不客气地使出“杀手锏”。用他那小短腿使劲蹬在弘历华贵的龙袍上,留下几个清晰的小脚印,然后扯开嗓子嚎啕大哭,哭声震天,小脸憋得通红,挣扎着向旁边侍立的傅恒或母亲的方向伸出小手,哭喊着:“恒……恒!额娘!抱!”
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毫不掩饰的抗拒,让弘历脸上的笑容常常僵住,尴尬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他贵为天子,何曾被人如此“嫌弃”?尤其是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往往只能悻悻地将孩子还给嬷嬷,自我解嘲般说一句“这小子,力气倒大,脾气也倔,随朕!” 然后匆匆赏赐些东西,便起驾离去。翊坤宫的大门一关,殿内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昀儿的哭声也奇迹般地戛然而止,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己经朝着傅恒张开手臂,破涕为笑。
而真正将这两个小家伙视若珍宝、倾注了毫无保留的疼爱的,是他们的外祖父,大将军年羹尧。
年羹尧每次风尘仆仆地从西北军营回京述职,第一站必定是翊坤宫。这位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一踏入外孙的寝殿,那满身的肃杀之气便瞬间化作了绕指柔。
他高大的身躯会刻意放低,蹲在摇篮边,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在触碰孩子娇嫩无比的小脸蛋时,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柔,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颤抖,生怕自己的粗糙伤到了他们。他会用低沉沙哑、刻意放柔却依旧显得粗犷的声音,学着逗弄孩子的腔调:“霁儿,小乖乖,看看姥爷给你带什么好玩意儿了?” 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用上好和田玉雕成的温润小马驹,或者一只色彩斑斓、振翅欲飞的木头小鸟。
昀儿看到新奇玩意儿,总是兴奋地咿咿呀呀,伸手就要抓。年羹尧便哈哈大笑着,将东西小心地放进他手里,看着外孙好奇地摆弄,满脸的络腮胡子都笑得舒展开来,眼神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他会伸出粗壮的手指,让昀儿的小手抓住,感受着那微弱却充满生机的力量,感慨道:“好小子!这手劲儿,将来定是拉得开强弓的好汉!”
对安静内秀的霁儿,年羹尧则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呵护。他常常只是安静地坐在摇篮边,看着霁儿熟睡的小脸,眼神复杂,有疼爱,有骄傲,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和沉重。他会低声对一旁侍立的傅恒和女儿说:“霁儿这眉眼,像雪丫头小时候……身子骨弱了些,不怕,我年羹尧的外孙,天塌下来有姥爷顶着!西北雪山的千年老参,东海的夜明珠,只要霁儿用得着,姥爷都给他弄来!” 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和宠溺。
他甚至会不顾身份,趴在地上,给骑在自己宽阔后背上的昀儿当“大马”,任由小家伙揪着他的辫子,发出“驾!驾!”的欢呼。霁儿则被母亲抱着坐在一旁,看着弟弟和姥爷玩闹,小脸上也露出难得的、浅浅的笑容。那一刻,翊坤宫内充满了纯粹的天伦之乐,什么权势倾轧,什么君臣之别,都被这浓得化不开的血脉亲情暂时隔绝在外。
傅恒站在一旁,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幕,看着泠雪眼中满足的光,看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脸,看着年羹尧那毫无保留的慈爱,心中百感交集。这份偷来的天伦,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脚下是无尽的凶险,眼前却是毕生渴求的温暖。他握紧了拳,又缓缓松开,眼中只剩下更深的守护之意。为了眼前的一切,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这翊坤宫的一方天地,便是他用生命守护的,全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