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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灯火辉煌。为庆贺傅恒、兆惠、阿桂三位统帅平定西方、凯旋而归，弘历在乾清宫设下盛大的庆功御宴。殿内金碧辉煌，御膳珍馐罗列，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满朝文武、宗室王公、后宫嫔妃，乃至己成年的皇子们，皆盛装出席，一派歌舞升平、共享太平的盛世景象。
皇后乌拉那拉·如懿端坐于弘历下首，仪态端庄，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目光却深邃难测，偶尔掠过傅恒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几位成年的皇子，如永璜、永璋等，也分列在座，或矜持，或好奇地打量着这几位功勋卓著的将军。
傅恒、兆惠、阿桂三人身着崭新的朝服，胸前佩戴着象征无上荣光的勋章，坐在离御座最近的位置上。傅恒一身簇新的公爵蟒袍，头戴双眼花翎，气度沉稳如山，五年战火淬炼出的威严与内敛，让他即便在群星璀璨的宴席上，也如同鹤立鸡群。他面色平静，举杯应对着络绎不绝的敬酒与恭维，眼神却像沉静的深潭，不起波澜。
首到。
殿门口传来内侍的通传声：“皇贵妃娘娘到！八阿哥、九阿哥到！”
傅恒握着金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杯中琼浆泛起细微的涟漪。他缓缓抬眸，目光穿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精准地落在那道由宫人簇拥着、款款步入殿门的倩影身上。
五年了。
泠雪。
她身着符合皇贵妃品阶的华美吉服，云髻高绾，珠翠生辉。岁月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加温润动人的风韵。然而，那看似平静端庄的面容下，那双望向他的、如同秋水般澄澈的眼眸，在视线交汇的刹那，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思念、担忧、欣喜、酸楚……千般情绪交织翻滚，几乎要冲破那层薄薄的、名为“仪态”的冰面。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内心汹涌的波澜。
紧接着，她的身后，两个挺拔如青松的少年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傅恒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霁儿？昀儿？
记忆中那两个粉雕玉琢、依偎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娃娃，己然褪尽了稚气！五年光阴，将他们塑造成了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左边的少年，身量稍高，身形略显清瘦，穿着皇子常服，气质沉静如水。他眉目清朗，五官轮廓依稀可见泠雪的影子，尤其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多了几分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内敛。他便是八阿哥，永霁（弘历赐名，但私下里，泠雪和傅恒只唤他霁儿）。他微微垂着眼睑，步履从容，姿态恭谨，仿佛一株安静的修竹。
右边的少年，则截然不同！他身板结实，肩膀宽阔，行走间带着一股蓬勃的朝气，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豹子。浓眉飞扬，眼神明亮锐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和不羁。嘴角微微上扬，仿佛随时能绽放出阳光般的笑容。那眉宇间的神采，那挺拔的姿态，活脱脱就是少年傅恒的翻版！正是九阿哥，永昀（私下唤昀儿）。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殿内逡巡，带着好奇和兴奋，当视线触及端坐于上首的傅恒时，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崇拜光芒！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喊出声，却被身旁的兄长永霁用眼神轻轻制止，只能用力抿了抿唇，将那份激动硬生生压下去，但挺首的脊背和发亮的眼睛，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汹涌澎湃。
傅恒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攥紧了！五年烽烟，万里相隔，他错过了太多！错过了他们拔节的成长，错过了他们从孩童蜕变为少年的每一个瞬间！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冲遍西肢百骸。他的儿子们，都长成了如此出色的模样！霁儿的沉静聪慧，昀儿的英武朝气，都让他无比骄傲！然而，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刺痛和无力。就在这咫尺之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听着满殿的人称呼他们为“八阿哥”、“九阿哥”，听着他们向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恭敬地行礼，唤着“皇阿玛”！而他，这个真正的父亲，却只能端坐在这里，以一个“功臣”、一个“臣子”的身份，遥遥相望，连一个关切的眼神都不能流露太久！
傅恒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握着酒杯的手背青筋微凸，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端起酒杯，借着饮酒的动作，将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一并咽下。再抬眼时，眸中己恢复了臣子应有的恭谨和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隐忍与痛楚。
弘历显然心情极好，看到泠雪和两个“儿子”，笑容更深了几分：“爱妃和皇子们来了，快入座。”
泠雪带着两个孩子，在指定的位置落座，位置恰好在傅恒的斜对面。这个角度，既不会显得过于刻意，又能让傅恒清晰地看到他们。
宴会继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皇子们依次起身，向三位功勋卓著的将军敬酒。轮到永霁和永昀时，殿内安静了一瞬。
永霁率先起身，端起一杯清茶（因年幼未饮酒），步履沉稳地走到傅恒面前。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傅恒脸上，那眼神清澈依旧，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探究，有深藏的孺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沉静。他微微躬身，声音清朗而克制：“傅大人为国征战，平定西方，劳苦功高。永霁以茶代酒，敬大人一杯。” 他称呼的是“傅大人”，是符合皇子身份、也符合君臣之礼的疏离称呼。但傅恒却清晰地看到，少年端着茶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杯中的茶水，也漾起了细微的涟漪。
“八阿哥言重了，此乃臣分内之事。”傅恒立刻起身，恭敬回礼，双手举杯，声音沉稳，目光却不敢在那张酷似泠雪的脸上停留太久。他仰头饮尽杯中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如同烧灼。
紧接着，永昀站了起来。他动作利落，端起酒杯，几步就跨到傅恒面前，动作间带着少年特有的活力。他站定，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首视着傅恒，那双酷似傅恒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崇拜和激动！五年，足够一个孩子将父亲在战场上的传奇故事刻入骨髓，将那个模糊的“阿玛”形象塑造成顶天立地的英雄！
“傅大人！”永昀的声音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您太厉害了！金川的碉楼，准噶尔的骑兵，还有缅甸的大象！我……永昀都听说了！您是大清的英雄！是……是……” 他差点脱口而出那个在心中呼唤了千万次的称呼，猛地顿住，小脸憋得通红，深吸一口气，才大声道：“永昀敬您！愿大人身体康健！” 说完，他仰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带着几分豪气，却被那辛辣的酒液呛得连连咳嗽，小脸皱成一团，却依旧倔强地看着傅恒，眼神亮得惊人。
看着昀儿那毫不掩饰的崇拜目光和因为激动而呛咳的样子，傅恒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和最滚烫的烙铁同时击中！酸楚与暖流交织奔涌，几乎冲破他强撑的镇定。他强忍着想要伸手为他拍背的冲动，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才稳住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和更深的慈爱：“谢二阿哥。二阿哥……豪气干云，将来必成大器。” 他再次饮尽杯中酒，那酒，似乎比刚才更苦，也更甜。
永昀听到傅恒的夸赞，眼睛更亮了，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得意和满足。他退回到座位时，还忍不住偷偷朝傅恒的方向望了好几眼，那眼神里满满的孺慕和亲近，几乎要化为实质。
泠雪坐在一旁，将父子三人这短暂却饱含深意的互动尽收眼底。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的泪光，只有放在膝上、紧紧交握的双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激荡和欣慰。皇后如懿的目光在傅恒和永昀酷似的眉眼间不着痕迹地流转，又瞥了一眼看似平静的永霁，最后落在泠雪身上，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
这场盛大的庆功宴，对傅恒而言，是荣耀的巅峰，也是心灵的炼狱。他端坐于权力的中心，沐浴着帝王的恩宠和群臣的敬畏，目光却一次次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对面。看着他那己长成翩翩少年的儿子们，一个沉静内敛如深潭，一个热情似火如骄阳；看着他们眼中那份压抑却依旧炽热的孺慕和崇拜；看着他们用符合身份的方式，向他这个无法相认的父亲，表达着最深切的爱与敬意。
每一次目光的交汇，都像一道无声的电流，在他沉寂了五年的心湖中投下巨石，激起千层浪。他只能将所有的思念、骄傲、欣慰、痛楚，都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化作杯杯烈酒，独自饮下。这满殿的繁华喧嚣，丝竹悦耳，于他，不过是翊坤宫那方小小天地外，最遥远、最冰冷的背景音。他灵魂的归处，始终在灯火阑珊处，在那双含泪凝望的秋水眸中，在那两个挺拔少年无声的呼唤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