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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深夜。
王猛独立关隘。凉风掠过山巅，乱发翻卷如云。
他抬头望天，穹顶星汉低垂，忽明忽暗。织女牛郎二星熠熠生辉，却被星汉相隔，无路相见。
自长安退返己过数日，回想那场大战，恍若隔世。
桓公此次北伐己近尾声。
王猛内心清楚，晋军虽占据潼关和洛阳，但洛州孤悬在外，必不可守。
桓公位高权重、功高震主，司马氏绝不会让他独占洛阳，成为一方诸侯。江南与洛阳不通水路，陆路运输耗费巨大。一旦南方断了粮运，洛阳就变成了死地。没粮，莫说打仗，连活都活不下去。撤兵，就是桓温的唯一出路。
桓元子的出路好选，可王景略的出路就难了。
南北皆是路，南北何处归？
背后传来脚步声，回首看去，薛强薛威明走上关来。
“景略欲效诸葛武侯，夜观天象乎？”薛强近前道，“大半夜的不睡觉，装神弄鬼，谋划什么呢？”
王猛笑道：“尔不是会猜吗？猜猜吾在想什么？”
“莫要学吾说话！”薛强佯怒，以拳叩其背，“让吾猜一猜……尔定是在想，桓公赏的官位不够大！区区都护，岂配景略经天纬地之才？必须给个丞相！”
王猛知其说笑，揶揄道：“此乃尔肺腑之言罢？赏尔的祭酒还不如都护，简首是辱没英雄！威明乃当世豪杰，当许光禄大夫！”
二人相视片刻，皆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笑浪渐息，二人迎风而立，极目远眺。远方漆黑的夜色下，正是南方广袤的土地。那是晋国，是司马氏的晋。那里有建康、有吴越、有荆楚，有江南烟雨，有亭台楼阁，有才子佳人，有美酒佳肴，有魏晋风骨，有门阀士族……那是神州华夏人心目中的家国。但这个从未踏足的家乡，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薛强敛容正色，问道：“说真的，尔会随桓公南归吗？”
王猛神色暗淡：“我不知道。”
“尔就快三十岁了。”薛强叹息，“子曰，三十而立。随他南归，庙堂拜印，接眷南迁，锦衣玉食唾手可得。何苦麻衣裹虱，做这荒野村夫？”
王猛神情冷漠：“威明，可记得徐统吗？”
“自然记得。”薛强道，“石赵侍中大夫徐统，彼时邀尔入其幕僚。尔拒绝了，宁去华山当道士。”
王猛道：“若要功名利禄，我早随徐统去了。”
“今非昔比了。徐统乃石赵臣子，石赵乃蛮夷也。今日桓公乃晋室股肱之臣……”
“当真……是晋室股肱吗？”
薛强怔忡片刻，忽仰天狂笑：“哈哈哈哈……景略，还是与尔说话畅快！痛快！真痛快！不错，桓温此人，有大志而无成功。他欲做曹操，却无魏武帝的雄才伟略。景略，他配不上汝！他是个俗人！庸人！废人！他此生北伐无望！他也篡位无望！”
晚风猎猎，掠过潼关，如泣如诉。
幸而此处无旁人，否则仅凭薛强此言，二人足以人头落地。
王猛叹曰：“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自古以来，皆是此理。”
薛强揉了揉眼睛，转身指北：“那么，北返！吾等向北！”
王猛转身北望。远方漆黑的夜色下，正是北方厚重的土地。那是秦国、是燕国、是凉国、是代国……那里有长安、有洛阳、有邺城，有曾经的刘汉，有曾经的石赵，有曾经的冉魏，有曾经纷纷扰扰的战火。这片土地上没有和平与宁静，只有厮杀，只有背叛，只有尔虞我诈，只有强取豪夺……那是神州华夏人心目中的故土。但这个尸骨累累的故土，还回得去吗？
二人沉默了。他们皆知，北返是一条不归路。
“唉……景略，尔所求究竟为何？”薛强一屁股坐在地上，“荣华富贵不要，人间地狱倒想闯，北方到底有何宝物？”
王猛眺望夜空中的北斗七星。突然间，他想到了数日前鲜血淋漓的战场。
他缓缓说道：“我想要……人间应有的样子。”
“啊？”薛强满眼疑惑，“这话吾倒听不懂了，尔何意？”
“匈奴、鲜卑、羯、氐、羌……五胡乱华，永嘉南渡……为何人皆要相互杀戮？为何人皆要你死我活？威明，你可曾想过？如此对吗？你我见过甚多胡人，他们与你我有何不同？吃一样的米，喝一样的水，他们也说你我说的话，他们也读你我读的书，他们也写你我写的字。我们是人，他们也是人。可为什么他们喊我们晋猪，我们却喊他们胡狗？威明，如此对吗？”
薛强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这样不对。威明，这样不对！天下不应如是！《礼记》有云，‘天下大同’。何谓大同？华夷大同！华夏大同！华族也好，蛮夷也好，所有人皆可以一起生活，所有人皆可以种地、养蚕、读书，所有人皆可以过安稳日子，所有人皆不再相互杀害，所有人皆不再相互仇视——我要的就是这个，我所求仅此而己！”
风驻云凝，万籁俱寂。
薛强面如金纸，踉跄退步：“尔……一定是……疯了。”
他猛然跃起，扯住王猛的手臂：“尔可知五胡乱华、永嘉南渡死了多少人？二死其一啊！尔可知蛮夷吃人吗？尔可知那些南渡失败的华族，是如何在长江边被屠杀殆尽的吗？尔可知吾等祖辈是如何活下来的吗？尔知道的景略！尔皆知道！此乃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此乃十世之仇尤可报也！王景略！！王猛！！！尔怎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王猛双目落下两行清泪：“我皆知道……我知道的……但是……但是……”
“不要但是了！”薛强双手一甩，双目擒泪，“王猛王景略！吾薛强薛威明，自今日起，与尔割席断义，恩断义绝！”
他转身旋踵，头也不回，下关离去。
王猛知道，薛强再也不会回头。
他也确实没有回头。
终此一生，二人再未相见。
【第一部分，桓温北伐，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