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幡纸钱再度漫覆长安,举城悲泣之声不绝于耳。
皇太子苻苌骁勇善战,智略超群,素为秦人敬仰。岂料天妒俊杰,箭创经岁未愈,终致痂裂而薨。数月之间,肱股重臣连丧其二,大秦社稷如遭雷亟。
天子苻健于灵前恸哭,涕泗横流,竟至呕血数升,昏厥于地。宫人急扶入内廷,太医昼夜侍药。
两番丧仪仿佛抽尽天子精气,自此缠绵病榻,辍朝经旬。朝堂诸事悉付丞相雷弱儿、太师鱼遵决断。
深宫之中,犹有一人哀痛更甚——太子生母强皇后。强氏出自略阳氐族贵胄,为苻健诞育三子:太子苻苌、淮南王苻生、晋王苻柳。
而今长子夭亡,次子苻生独目暴戾,素不为后所喜;唯余幼子苻柳温良恭谨,最得慈怀。连日来,强后常召幼子入宫,母子相拥垂泪。苻柳善解人意,每每温言慰藉。
这日宫娥正待传召晋王,忽有黄门奏报:“国舅强太傅求见。”
强平乃皇后胞弟,素有刚正清名,虽居太傅之职,平日鲜入宫闱。强后暗忖其必为抚慰而来,遂命引入。
强平趋步上殿,伏地行大礼:“臣平恭请皇后凤安!”
“平身。贤弟不必多礼,上前说话。”
强平上前,就座胡床:“阿姊,近日身体可好?”
“唉,太子薨逝,丧子锥心,安能无恙?”言未毕珠泪又坠。
强平连忙劝慰:“阿姊莫哭,臣弟此番特为一件要事而来。”见强后敛容,复道:“请屏退左右。“
强后对左右道:“尔等退下!”
待宫人尽退,强平正色道:“阿姊岂可沉溺哀思?当此之际,乃有一件迫在眉睫之事——立储!”
“立储?”强后蹙眉:“本宫方寸己乱,尚未思及此节。“
强平道:“太子薨逝,自当新立储君。阿姊,依礼法当立嫡长子。若如此,便是淮南王为储。”
强皇后点头:“确是此理,长生该当立为太子。”
“可是淮南王性情乖张,天下皆知。”强平道,“若朝臣以‘不贤’为由另议储君,如之奈何?”
强皇后皱眉道:“如有此事……那便立柳儿,未尝不可。”
“谈何容易?”强平道,“有嫡长子而不立,便也不须立嫡次子。若比年齿,平原王苻靓、长乐王苻觌、高阳王苻方、北平王苻硕、淮阳王苻腾皆较晋王苻柳年长。若比贤德,诸郡王亦不遑多让。倘陛下一念之差,立了庶子,岂不糟糕?”
强皇后深思片刻:“所言甚是。然陛下素来疼爱晋王。当年陛下登基封王,特赐柳儿“晋”字尊号,位列诸皇子之首。”
“正因如此,更需趁势推举!”强平倾身低语,“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望阿姊早作绸缪!”
强后眸中哀色渐褪,颔首道:“贤弟深谋,哀家自当为柳儿争此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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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立储一事操劳的,并不仅有强皇后一门。
长安城北阙甲第,尚书左仆射梁安府邸。
尚书令、车骑将军梁楞正与主人家对坐密谈。
“将军屈尊莅临,老夫愧不敢当。”梁安奉茶寒暄。
梁楞摆手:“仆射大人哪里的话?你我同宗之谊,何必虚礼?大人可知本将今日为何而来?”
“委实不知,请赐教。”
梁楞道:“你我皆当年随太祖惠武皇帝创业之老臣,也随当今圣上入关。论语有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如今太子不幸薨逝,难道仆射大人不曾深谋远虑吗?”
梁安双目精光骤现:“将军是说……”
“明人不说暗话!”梁楞抚膺而道,“这立储一事,不知大人有何想法?”
梁安推笑道:“将军说笑了,此乃天子家事。我等做臣子的,岂可窥探天机?”
梁楞站起身来,嗔怒道:“我真心待大人,不曾想大人却要藏私。恕本将看走了眼!告辞!当我没有来过!”说着作势要走。
梁安连忙站起,拦住梁楞:“将军不要冲动!且留步!哎呀你听我说嘛!”
梁楞停下脚步,目视梁安。
梁安把梁楞扶到椅上坐下,才缓缓说道:“将军既己说到这里,某又岂能不知心意?老夫的小女嫁于淮南王为妻,世人皆知。将军今日来访,想必是要助力淮南王吧?”
梁楞这才喜笑颜开:“不错,仆射大人这话才对嘛!现下淮南王乃是嫡长子,这国丈爷之位,您可是当仁不让啊!”
梁安笑着拱手:“多谢将军,真是赏脸给老夫了。”他转而说道,“可此事也未必如此顺利。淮南王性格暴戾,世人皆知。而陛下素来疼爱晋王。这储君之位未必便是嫡长子。”
梁楞正色道:“淮南王行事乖张荒唐,确是不假。但淮南王所立军功,亦千真万确。就说去年,桓温老贼北伐,淮南王于军中往来冲突十余次,接连拔旗,阵斩敌军数员大将,勇冠三军。仅这一份军功,谁堪匹敌?”
梁安捋须笑道:“此言倒也不假。若要比军功,无人能出其右。”
“如今正是乱世。先太子苌多年领兵冲杀,最后不幸中流矢薨逝。可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今后不论谁为太子,皆要与先太子比较军功。淮南王较诸皇子可是出类拔萃、遥遥领先啊!”
梁安连连点头,神情颇为得意。
“况且,淮南王当年与太祖惠武皇帝还有一桩公案,不知大人是否知情?”
梁安好奇:“这倒从未听说,请将军赐教。”
“仆射大人入朝稍晚,不知晓也属正常。我早年随太祖征战天下,此事发生在淮南王童年时候,我等属下皆有所闻。”梁楞话说一半,卖个关子,先端起茶杯,喝口茶水。
梁安急不可耐,追问道:“却是何事?”
梁楞这才微微一笑,放下茶杯,继续说道,“别急,听我慢慢讲来。世人皆知,淮南王自幼便缺一目。当年太祖陪其玩耍之时,戏谑道:‘我听说瞎一目则仅剩一目流泪,此为真乎?’身旁侍从答曰:‘然也’。未想到此语为淮南王听闻。王虽年幼,却怒而拔出佩刀,首刺残目,血流于面,曰:‘此亦泪也’!”
梁安目瞪口呆:“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梁楞道,“太祖立时大惊,引鞭挞之。淮南王竟言道:‘刀刺尚且不怕,还怕鞭子吗?’太祖怒曰:“汝再如此,吾将贬汝为奴!”淮南王曰:‘就像是石勒吗?’仆射大人,当年可是石赵年间,石虎是当朝天子,石勒可就是高祖皇帝啊!”
梁安叹息道:“那石勒年少为奴,长大却成天子……此话确如淮南王脾气。唉,想不到童年之时,他己是如此狂悖。”
“是啊,小小年纪,竟敢首呼当朝高祖名讳,此乃大不敬之罪。当时太祖惊惧,手捂其口,对当今圣上说道:‘此子狂悖残暴,不如早日将他除去,否则,长大后必然祸害全家!’”
梁安听得心惊肉跳:“太祖竟然如此狠辣!”
“谁说不是呢?”梁楞叹息,“当今圣上听到太祖下令,内心犹豫,逡巡不敢动手。此时先东海王苻雄劝慰道:‘孩儿长大自然会改正,何必要这样做呢?’太祖与圣上这才住手,淮南王方可得全,平安长大。”
梁安连声叹息:“哎……真乃天下奇闻!”他转念一想,又问道,“不过将军,这桩公案与当今之事,又有何关联?”
梁楞道:“淮南王怒而自伤其目,坚毅果决,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此其一也。
“淮南王年幼即以石勒自比,有天子气度。此其二也。”
“淮南王被先东海王苻雄一语所救,雄与太子苌皆薨逝于前,王立储于后,可谓顺天应命,天命所归。此其三也。
“再一再二再三,淮南王岂非天子乎?”
梁安捋须沉思:“将军所言甚是。”他猛然起立,仿佛下定决心:“好!这立储一事,吾等自当争取!”